1922年,巴黎醫學科學院的35個院士把下述請求書寄給他們的同事:“列名院士認為選舉居裏夫人為自由合作院士,可使本科學院增光,並借此對她在發現鐳和一種新醫學治療法,即放射治療法所做的工作表示敬意。”
這個文件是革命性的,因為這些院士不隻要選舉一個婦人,而且還要打破慣例,自動選舉她,不用她自己請求。這個著名機構的64個院士熱心地簽署了這個聲明,就給科學院裏的同行一個教訓。請求這個空額的候選人為了讓居裏夫人當選,都退出了競選。
1922年2月7日選舉結果發表了。科學院院長曉發爾先生在講壇上對居裏夫人說:
“您是一個偉大的學者,一個竭誠獻身工作和為科學犧牲的偉大婦女,一個無論在戰爭中還是在和平中始終為分外的責任而工作的愛國者,我們向您致敬。您在這裏,我們可以從您的榜樣和您的盛名中得到精神上的益處,我們感謝您:有您在我們中間,我們感到自豪。您是第一個進入科學院的法國婦女,但是除您之外,還有哪一個婦女能當之無愧?”
1923年,居裏基金會決定鄭重慶祝鐳的發現25周年。政府也參加這個表示敬意的慶祝會,議會兩院一致通過一項法案,給居裏夫人四萬法郎年金作為“國家酬勞”,並規定伊倫娜和艾芙·居裏可享有繼承權。
自從1898年12月26日科學院的聚會上宣讀了皮埃爾·居裏、居裏夫人的曆史性論文《論瀝青鈾礦中含有的一種放射性很強的新物質》以後整整25年,有一大群名人走進索爾本大講堂。
法國各大學、外國各大學、學者團體、政府、軍隊、議會、各著名學校、大學生聯合會、新聞界,都有代表團參加。
講壇上有共和國總統亞曆山大·米勒蘭先生、教育部部長萊昂·貝哈爾先生、巴黎大學校長和居裏基金會會長保羅·阿佩爾先生、代表外國學者致辭的洛倫茲教授、代表理學院致辭的讓·佩韓教授和代表醫學科學院致辭的安托萬·貝克萊爾大夫。
在這一群“名人”之中,有一個神態嚴肅的白發男子和兩個擦著眼淚的老婦:海拉、布羅妮婭和約瑟夫,他們是由華沙來到這裏參加居裏夫人的勝利儀式的。斯可羅多夫斯基家裏最小的妹妹的光榮,絲毫不曾改變或減退他們彼此之間的友愛。感動和驕傲還從未使這三個人的臉顯得如此動人過。
居裏夫婦的合作者和朋友安德列·德比爾納宣讀了他們從前宣布關於發現放射性物質的那些科學報告。鐳研究院的業務主任費南·荷爾威克在伊倫娜·居裏的幫助下用鐳作了很多種實驗。共和國總統把國家年金贈給居裏夫人。
“作為全國一致對她表示熱誠、敬仰和感激的極小而真摯的證明”。萊昂·貝哈爾先生風趣地指出,“這個法案是法國全體議員簽署的,在提出和通過的時候,政府和議會兩院不得不決定不承認居裏夫人的謙虛和大公無私,認為它們在法律上是‘不存在’的……”
慶祝會的最後,居裏夫人站起來了。掌聲持續了很久。她低聲向那些對她表示敬意的人致謝,留心不遺漏任何人。她說到那個已不在人間的人——皮埃爾·居裏;然後她仔細考慮將來,不是她自己的將來,而是鐳研究院的將來,並且以很大的熱情請求人們幫助它、支援它。
居裏夫人在晚年的時候受大眾敬仰,受世界各地國家元首、大使、國王接待的情景,所有這些慶祝和儀式,總把一個同樣的、壓倒一切的印象留在女兒的記憶中:我母親的無血色、無表情、差不多全不在意的臉色。她以前曾經跟我說過:“在科學上,我們應該去注意一些事情,不應該去注意不必要的人。”
但是,一些年的經驗告訴居裏夫人,人民群眾,甚至於政府,都是從讓大家注意人然後通過人來注意事物的。無論她現在願意不願意,她也必須要接受這個事實,居裏夫人也不可避免地必須讓關於她的傳說來為科學爭光,用它來使各個科學機構富有起來;從而使她自己成為一個極愛護的事業的宣傳媒介。
居裏夫人本身毫無改變:在群眾麵前依然有生理上的恐懼,羞怯依然會使她雙手冰冷、咽喉發幹,尤其是依然有那種無可救藥的不愛好虛榮。雖然她誠心誠意地努力,總不能與榮譽妥協;她從來不讚成她所謂的“拜物主義”的各種表現。
居裏夫人在旅途中寫給女兒的信上說:
我發現我已經離開你們兩個很遠,而且還遇到了一些我既不能喜歡也不能尊重的表示,因為它們使我疲倦。所以,今天早晨我覺得有一點悲傷。在柏林,一大群人聚在火車站的月台上跑著喊著,給拳擊家丹普賽喝彩。他與我從同一輛車上走下來,神氣顯得很滿意。給丹普賽喝彩和給我喝彩,實際上有很大的區別麼?無論這種表示的目的是什麼,我覺得這種喝彩本身就有一點不妥當。不過我不知道人們究竟應該怎麼辦,也不知道究竟可以把個人和個人所代表的意見混淆到何種程度……
熱情稱頌25年前成功的發現,怎能使這個仍像那個熱情而容易激動的青年學生一樣的老婦人感到滿意呢?她常說一些失望的話,表示她極端反對那種過早地把人葬送的盛名。
有時候她低聲說:“人們對我說到我的‘傑出工作’的時候,我覺得我似乎已經死了,我認為我自己已經死了。”又說:“我也覺得他們似乎很不注重我還能給他們的貢獻;而我如果是死了,他們就會更舒服些,更容易恭維我。”
居裏夫人之所以對於社會和群眾有著一種特殊的感召力,其秘密就在於她有這種抵抗、這種拒絕。出名的政治家、明星、國君、戲劇演員和電影演員,每個人都毫無例外地一到了台上,就馬上成為讚美他們的群眾的同謀者。
居裏夫人卻和他們不同,她不可思議地逃出她參加的儀式。她永遠穿著她那黑衣服和那屹然不動的身影,給人非常深刻的印象,她與群眾之間毫無聯絡。
在所有受尊崇的人中,也許沒有一個人有這種無動於衷的臉色,沒有一個人有這種不在意的神態;在暴風雨般的掌聲中,沒有一個人顯得像她那樣孤寂。聖路易島的美麗記憶
居裏夫人的生活一直不算太富裕,不能給自己安排一個漂亮的住處。現在她既不想費事,也沒有空閑去改變那一向成為她生活環境的簡單陳設。雖然如此,一些陸續積累起來的禮物還是裝飾了這幾間空蕩蕩的明亮屋子。
有一個人非常敬佩居裏夫人,曾經匿名贈送給她幾幅花卉水彩畫;有人送她一個哥本哈根出產的淺藍色的花瓶,這是工廠中最大並且最美麗的一個;羅馬尼亞某工廠送她一塊棕綠兩種顏色的地毯;還有一個刻著華麗銘文的瓶子……
居裏夫人自己買的東西隻有一件,那就是給小女兒艾芙用的一架黑色三角鋼琴;她那年輕的女兒在琴上一彈就是幾小時,居裏夫人從來不去埋怨那鋼琴所發出的聲音到底是悅耳動聽的還是糟糕透的,女兒在演奏鋼琴的時候,她總是在旁邊安靜微笑地傾聽著。
伊倫娜承襲了母親的不甚關心物質的脾氣,她在這所冷冰冰的房子裏很舒適地一直住到她結婚。艾芙時常企圖把自己住的一個大房間裝飾一下,但總是不稱心!每逢她有一點錢,她總想要把那間住房改變樣子。
這所房子的所有房間裏,隻有居裏夫人的工作室富有生氣而且動人。房間裏有一幅皮埃爾·居裏的畫像,玻璃櫥窗裏全部都是有關科學的書籍,幾件樣式陳舊的家具,給這間屋子形成了一種尊嚴的氣氛。
居裏夫人在幾千所住房中選了這一所,不是因為它環境安靜,然而恰恰要算是世界上最吵人的房子之一。鋼琴上彈出來的音符、舊電話機刺耳的鈴聲、黑貓的奔跑聲、門鈴的喧鬧聲,在高大的牆壁之間回響著、擴大著。
塞納河上傳來拖船的不斷的吼聲,時常把那年輕而且孤寂的艾芙吸引到窗戶前麵來,她把頭緊緊地貼在玻璃窗上,仔細地聽那些汽船和快艇,把它們分類……火槍組;阿脫斯、波爾脫斯……飛鳥組:雨燕、朱頂雀、燕子……
政府給的國家年金和美國人慷慨贈與的年金,已經解決了居裏夫人一家在物質上的困難。
居裏夫人的進款,雖然別人認為少得可笑,已足夠讓她過得舒舒服服,隻是她自己從來不會享受。她從來不會雇用女仆。如果是因為她的原因而讓她的汽車司機多等了幾分鍾,她總覺得不安。
每逢她和艾芙一起到鋪子裏去買東西,她從來不看價錢,但是她有一種特別強大的推測能力,就用她的手指出哪些是最簡單的衣服、最便宜的帽子,她隻喜歡這樣的東西。
居裏夫人隻喜歡在樹木、石頭等方麵來裝飾房子。居裏夫人已經建築了兩個別墅:一個在拉古埃斯特,一個在地中海海濱。她上了年紀的時候,願意到南方去找比布列塔尼更強烈的陽光和更溫暖的海水。她在加發來爾別墅的陽台上露天睡覺,欣賞海灣和耶爾群島的風景,在山坡上的花園裏栽種各種植物,如桉樹、含羞草、扁柏,這是居裏夫人所發現的新樂趣。
居裏夫人有兩個朋友,也是兩個可愛的鄰居,撒洛那芙夫人和科萊曼小姐,看著她悠閑地作水上運動,十分地欽佩,而不免有一點驚恐。她在地中海的小海灣裏麵遊泳,從一塊岩石遊到另一塊岩石,而且把自己的危險的行為和她的女兒們詳細描述起來。
居裏夫人寫信給她的女兒們說:
海濱浴場簡直好極了,但是卻需要走很遠的路去尋找。今天我在岩石之間自由地遊泳,我攀登了特別遠的地方,三天以來海水特別的平靜,我認為我還能遊很長的時間,並且能遊到很遠的距離。現在我在平靜的海麵上遊300米以上,也已經感到不害怕了,而且毫無疑問的相信我還能遊得更遠一些。
居裏夫人夢想能像從前一樣,離開巴黎到其他的地方去過冬。她在那裏買了一塊地,談起要建築一所房子,但是過了幾年,始終還是沒有作出決定。每天到了吃午餐的時候,總是能夠看見她由實驗室步行回家,用差不多和以前一樣活潑的步伐走過一座橋麵,然後略帶一些喘息,走上聖路易島老房子的幾層樓。
“我現在特別特別的勞累。”居裏夫人幾乎經常都說這一句話,她蒼白的臉龐因為疲勞而顯得有一些蒼老。她每天都在實驗室裏一直工作到晚上19時30分,有時候還一直維持到20時。她的車送她回家,那四層樓似乎比平常更難上去。她穿上拖鞋,披上一件黑色的厚厚的上衣,在這所到了晚上比較安靜一點的房子裏極其沒有目標地徘徊著,然後等著女仆來請她去吃晚餐。
“你工作太多了,65歲的老太太不能也不應該像你這樣每天工作12小時或14小時。”她女兒對她說這些話,是毫無用處的。
艾芙知道得很清楚,居裏夫人不能少工作;這會成為她衰老的可怕征兆的有力證明;所以這個年輕的女兒隻能希望還會有很長一個時期,她的母親能有力氣每天工作14小時。
居裏夫人有的時候會想念她的故鄉,而這個時候她也隻讓她女兒猜到她因老來遠離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而引起的鄉愁,她對他們依然親切懷戀。她先是流落到異國他鄉,然後失去了她極感甜蜜的家庭溫暖。
居裏夫人寫過一些語氣悲哀的信給她那些不能常見的夥伴,她寫信給住在蒙彼利埃的雅克·居裏,寫信給哥哥約瑟夫、姐姐海拉、布羅妮婭。布羅妮婭的兩個孩子已經夭折了,1930年的時候她的丈夫卡西密爾·德盧斯基也去世了,她的生活和居裏夫人的生活幾乎一樣了。
1932年4月12日居裏夫人寫信給布羅妮婭說:
親愛的布羅妮婭:
我也因為我們彼此分開而難過;但是你雖然覺得孤寂,還能有一種安慰:你們有三個人在華沙,因此你還能有人做伴,受到保護。我堅信,家庭團結的確是唯一的好事;我是缺乏這種團結的,所以我知道。努力地在親人的麵前取得一些安慰吧!
晚飯後艾芙如果想要出門去聽音樂,居裏夫人就會到她的屋子裏去待那麼一小會兒,躺在沙發上,看著艾芙換衣服。居裏夫人和艾芙對於著裝方麵的意見和審美觀念是完全不同的。
居裏夫人和小女兒艾芙在原則上正好是反差,一般情況下都是艾芙壓製母親,常常堅持要居裏夫人把那些黑衣服拿去換新的。這兩個女人的討論,因此也總是陷於空談。
居裏夫人總是含著退讓,甚至於帶著一些愉快和幽默,對女兒作如下的評論:“啊!我可憐的親愛的人,這是多麼可怕的高跟鞋!你永遠也不能想象到,女人好像生來就一定要穿這些要踩高蹺走路的。這樣的衣服是一種什麼新的式樣,為什麼要在衣服背上開口呢?如果那口在胸前的話,就完全不得了了,可是這特別長的距離,這簡直就是裸背。”
居裏夫人認為艾芙穿著那些稍微有些暴露的衣服是不行的,她這樣和艾芙說著:第一,這些衣服是不端莊的;第二,你這樣穿衣服完全有患胸膜炎的危險;第三,這樣的衣服也不是很好看,即使你不在乎我前兩種理由,第三種也應該讓你有一些觸動。雖說如此,你的衣服還是很好看;不過你的黑衣服穿得太多,黑色不適合你這個年齡。
最痛苦的是艾芙在化妝的時候,費了很大的工夫,認為結果十分理想之後,居裏夫人卻譏諷地叫她:“你轉過來一點,讓我看看。”
居裏夫人用科學眼光仔細看她,覺得驚訝極了:“當然在原則上我不反對這種塗抹,我知道人們一向是這樣做的,有人還發明過比這個糟糕得更多的裝飾。我也隻能對你說一件事,我認為這簡直可怕。你使你的眉毛受罪,抹口紅也毫無用處。”
“艾芙你聽著,明天早晨,我要在你睡在床上還沒有工夫把這些可怕的東西抹在臉上的時候來吻你,免得我難受,我喜歡你不加修飾的樣子,現在,你趕快走吧,我的孩子,晚安。”
居裏夫人不再經常讀俄國小說,連她從前很喜歡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也不再閱讀。
艾芙和她的文學愛好雖然不同,但是有一些作家是她們兩個都崇拜的。例如:吉卜林、哥萊特等。
居裏夫人不倦地在《叢林之書》《黎明》《吉姆》這幾本書裏尋求大自然的壯麗、生動的反映;大自然永遠是她的安慰,是她的世界。她還熟記了幾千首詩歌,有法文的、德文的、俄文的、英文的、波蘭文的。
有的時候,居裏夫人手裏拿著艾芙替她選的那些書,躲到她的工作室去,躺在紅絲絨長椅上,頭底下放一個絨毛的枕頭,翻了幾頁,時間過了半小時,也許過了一小時,她就把書放下了。她站起來,拿一支鉛筆、幾本筆記本、幾本科學書籍;按照她的習慣,一直工作到第二天清晨兩三點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