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先生,您好,我是一師的曆史教師黎錦熙。您這是開什麼玩笑?您可是長沙教育界的老前輩了,怎麼能到我們這兒來報名呢?”
何叔衡趕緊解釋說:“我真的不是開玩笑。何某雖說已經37歲了,在寧鄉辦過幾年學,教過幾年書,可過去學的,都是些老掉牙的八股文章,窮鄉僻壤,風氣不開,如果不多學些新知識、新文化,再教下去,隻怕就要誤人子弟了。所以,我是真心實意來貴校報名,想從頭學起,做個民國合格的老師。怎麼,不會嫌我這個學生太老了吧?”
“哪裏的話?琥璜先生這麼看得起一師,是我們一師的光榮。”黎錦熙對那個高年級的同學說,“陳章甫,來來來,大家都來,為何先生鼓鼓掌,歡迎何先生!”圍觀的報名考生都鼓起了掌,掌聲頓時響成了一片。
忙了一上午,黎錦熙才把報名表格彙總交到教務室,老師們頓時都圍了上來,競相關心著新生報名的情況。
“連琥璜先生這等人物都來報名了?”袁吉六拿著何叔衡的那份報名表,笑逐顏開,“一師這回,真是人才濟濟啊!”
黎錦熙清理著桌上厚厚的報名表格,說:“不光何先生,還有這個——蔡和森,去年考鐵路學堂,作文考了105分,全長沙都出了名了!”他的手停在了下一份報名表上:“哎,這個也挺有意思,才19歲,務過農,經過商,做過學生,還當過兵,什麼都幹全了。”
“哦,還有這種全才?我看看。”孔昭綬剛要接過那張毛澤東的報名表,同在清理表格的方維夏突然一拍桌子:“漂亮!太漂亮了!哎,你們來看你們來看。”
幾個人都圍了上來,那是蕭子升的報名表,表上的字簡直是一幅書法作品。方維夏嘖嘖有聲地誇著:“看看,看看,這是18歲的後生寫出來的字!不是親眼所見,誰敢信啊?”
黎錦熙看得也呆了:“哇,這手字,咱們在座的隻怕是沒誰能寫得出來哦。”袁吉六捏著胡子,左右端詳:“嗯,飄逸靈秀,有幾分大家神韻,了不起!”
孔昭綬接過報名表,同樣愛不釋手,不住地頷首。他踱到窗前,望著碧空萬裏,校旗飄揚,他長長舒了一口氣,似乎是在對幾位同事說,又更像是在躊躇滿誌地自言自語:“咱們一師,有希望,大有希望啊。”
突然他轉過身問:“對了,楊昌濟先生還沒有消息過來嗎?”
眾人都搖了搖頭。
三
那位在一師鬧了笑話的“向勝男”,一路跑回了陶府,跑進了陶家小姐陶斯詠的房間。擦著冷汗把領取考號的過程給一直等在這裏的兩位小姐做了詳細的彙報。斯詠遞給他一塊錢,並吩咐他不許泄漏一個字。“是,小姐。”他答應著歡喜地接了錢,關上門出去了。
“向勝男先生,動手吧。”等仆人一離開,斯詠就立刻興奮地和警予一起開始合謀答卷了。向警予正要落筆,心裏突然猛跳了一下,想:不知道那個擦皮鞋的家夥現在是不是也在答卷?
蔡和森這個時候的確正在答卷。在他身邊,葛健豪與蔡暢正靜悄悄地糊著火柴盒。蔡和森寫完最後一個字,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然後收起筆墨,對葛健豪說:“媽,您休息一下,我來吧。”
而在蕭家兄弟的租屋裏,子升也正提筆凝神思考。蕭三已經寫了一小半,看到哥哥不慌不忙的樣子,著急地催道:“哥,快寫呀,我們還要去趕船呢!潤之哥一會就要去劉三爹那裏等我們了。”
劉俊卿的文章卻很快就寫好了,想到父親為了自己能上學受的苦,他心裏酸酸的,放好了卷子就到父親這裏來幫忙。劉三爹看到兒子站在他麵前,忙問:“俊卿,有事啊?”
“沒什麼事。我,文章寫完了。”劉俊卿說著,操起炸臭豆腐的長筷子。“哎呀,這哪是你做的事?”劉三爹嚇得趕緊攔住兒子,“又是油又是火的,你快些站開,莫燙著了。”
“那,我幫你擦擦桌子。”劉俊卿伸手去拿抹布。劉三爹趕緊又搶了過來:“不用不用,俊卿啊,你這雙手是寫字的,怎麼能做這些粗活?莫做壞了手!你餓不餓啊?要不要吃碗臭豆腐?”
“爸,我不餓。”“寫了一下午文章,怎麼會不餓呢?先吃一碗。”劉三爹裝起一碗臭豆腐,放到了他麵前,“吃啊,吃。”
眼看什麼也插不上手,劉俊卿隻得坐在父親攤子旁邊,吃了起來。
這時蕭家兄弟提著行李來到攤前,蕭三坐下看子升的文章,子升叫道:“老板,來碗臭豆腐。”讀著文章的蕭三忍不住挑起了大拇指:“哇,湘鄉第一才子到底是湘鄉第一才子!哥,我什麼時候才能寫出你這麼好的文章?”
聽見這句話,劉俊卿抬起頭來,往這邊看了兩眼。他認出了子升,下意識地側了側身子,背向二人。
“行了,子暲,自家兄弟,還吹個什麼勁?”子升全沒有看見他。“哥,你是寫得好嘛,就憑這篇文章,這回考一師,準是你的頭名狀元!”劉俊卿聽到這話,臉色越來越難看,甚至微微扯著嘴角。
“子暲,狀不狀元先別管,也不知爹怎麼樣了。我先去買船票,你看好行李,潤之那邊我已經約好了,讓他幫我們代交文章。他一會兒就到這兒來碰頭,你把文章給他,趕快到碼頭,六點的船,別耽誤了。”子升站起來說道。
“哥,知道了,都交代一百遍了,也不煩。”蕭三答應著,看子升匆匆離去後,這時劉三爹端了臭豆腐過來,他隨手將文章往擺在長凳上的包袱下一壓,吃了起來。壓在包袱下的文章的一角露在外麵,隨風輕輕抖動。劉俊卿一口一口,慢慢地嚼著臭豆腐,眼睛卻始終盯著把被風吹動的文章。
“子暲,子暲,蕭三少爺!”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正倚著桌子養神的蕭三被一陣叫聲驚醒了,他睜開惺忪的眼睛一看,正是毛澤東來了。
“怎麼,夢見周公了?”毛澤東問他,“讓我代交的大作呢?”“寫了半天文章,跟著就收拾行李,一口氣都沒喘,我剛眯了一下眼睛。”蕭三解釋著,轉身去拿起凳上的包袱,頓時傻眼了——壓在下麵的文章已不翼而飛!
“咦,我的文章呢?我明明放在這裏的,怎麼不見了?哎,這真是怪了,出鬼了?”兩個人四下到處搜尋,哪裏有文章的影子?
毛澤東問他:“你不會記錯吧?是不是放在別的地方了?”“我就放在這兒,肯定沒錯!”蕭三著急地問劉三爹,“老板,你看到有誰動過我的東西嗎?”
劉三爹想了想,搖搖頭,說:“喲,這我可沒注意。怎麼,丟東西了?”“兩篇文章!我和我哥考第一師範的作文!沒它就考不了!”
“文章?那東西誰會拿呢?挺要緊的?可是,這兒也沒來過別人啊。”劉三爹說著,目光下意識地向兒子剛才坐的地方看去:劉俊卿早已不見了,攤子上留了一隻空碗。
萬般無奈,蕭三隻得聽從了毛澤東的建議,把卷子的事情交給毛澤東來解決,然後趕緊去碼頭和哥哥會合。暮色初現的碼頭躉船上,看到蕭三提著行李,氣喘籲籲地跑來,子升已經急得不知道該怎麼責備他了,隻是催促著:“你怎麼搞的?再晚來幾分鍾,船就開了。走走走,快點!
上了船,子升站在踏板上,將箱子放上行李架,回頭來接另一個包袱,蕭三卻抱著包袱走了神。
“子暲!你怎麼魂不守舍的?”子升從弟弟手裏拿過包袱放好,在弟弟身邊坐下來,問:“那兩篇文章呢?我問你給潤之沒有?”
“已經……已經給了……”蕭三回答的時候,躲避著哥哥的目光。子升望著他的樣子,皺起了眉頭:“你今天這是怎麼了?有什麼事瞞著我?”
“沒有哇。”“你一說謊就不停地眨眼,我還看不出來?說,到底怎麼回事?說呀!”
蕭三隻得把丟卷子的經過一一告訴子升。伴著他的講述,傳來一聲長鳴的汽笛,有人在喊“開船囉!”隨即,船離開了岸邊。
“什麼,文章丟了?”子升聽了弟弟的話,騰地站了起來,爬上踏板就搬行李,但眼看著窗外已是江水一片,子升一屁股坐下,重重歎了口氣:“你把我害死了!”
四
轉眼便到了張榜的日子,這一天一大早,一師的教務室裏,氣氛輕鬆。袁吉六是這次考試的總閱卷,錄取依照科舉考試的慣例,考生上榜的名次由後往前,分批公布。費爾廉饒有興致地說:“這種方式也很好啊,能製造懸念,更加刺激。用中國的俗話來說,叫做——對了,叫‘賣、關、子’。”逗得大家都笑了。
一師校門口的公告欄前,看榜的考生圍得水泄不通,通紅的考榜上是“招生錄取名次”幾個大字。校門對麵的角落裏,劉三爹心不在焉地用長筷撥拉著臭豆腐,眼睛卻望著擁擠的考生。這時劉俊卿走了過來,他四下瞄了一眼,忙低聲埋怨說:“你怎麼把攤子擺到這裏來了?”
“我,我想來看看你考上沒有。”劉三爹半晌才說道。劉俊卿撇撇嘴,說:“你又不認識字,來湊什麼熱鬧?現在有什麼好看的?都是些後麵的名次。等出前三名的時候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