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經世致用(1 / 3)

第四章經世致用

楊宅的書桌上,那封聘書正靜靜地躺著。開慧把一杯茶輕輕放在了楊昌濟手邊,問:“爸爸,你真的不去孔叔叔那兒教書了?”正對著聘書提筆沉思的楊昌濟放下筆,撫了撫開慧的頭:“爸爸的事情實在太多了,除了周南那邊的課,還想多留些時間,好好寫兩本書出來。”

開慧想了想問:“可孔叔叔不是說,一個禮拜隻要去上幾節課嗎?”楊昌濟耐心地給女兒解釋:“教書的事,你還不懂。台上一分鍾,台下十年功,要上好一堂課,先得花十堂、二十堂課的精神備好課。爸爸總不能像那種照本宣科的懶先生,誤人子弟不是?”

開慧點點頭,但又覺得不妥:“可是孔叔叔上次那樣求你——”楊昌濟看看乖巧的小女兒,笑了:“我為難的也就是這個。爸爸跟孔叔叔不是一般的交情,這個話確實是不大好說出口啊。算了,還是上一師去一趟,當麵跟他賠個罪吧。”

楊昌濟還沒有到一師大門口,便遠遠聽到一片嘈雜聲。看見有人在張貼紅榜,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不由微微一笑,向辦公樓走去。正見了一個校役,便煩他前去通報。校役匆匆來到了教務室外,將門推開一條縫,向裏一瞄,隻見裏麵坐滿了老師,個個神色嚴肅,正在為什麼事情忙著呢,趕緊把門掩上,回來看楊昌濟坐在長廊的長椅上,不住地掏出懷表來看,回話說:“先生,實在對不起,孔校長現在真的忙著,還得麻煩您再等等。”

楊昌濟收起懷表,站起身來,掏出那份聘書,對校役說:“不好意思,麻煩你一件事好嗎?今天我來,本來是為了退還孔校長這份聘書,既然他忙著,我就先不打攪了。麻煩你代我轉交一下,告訴他恕我無法分身,不能從命,改日再登門向他謝罪。”說完,轉身向外走去。

校役答應著邊走邊打開了那份聘書:“楊……楊懷中先生?哎喲媽呀!”他照自己臉上就劈了一巴掌,忙不迭地快步跑到孔昭綬麵前,把聘書遞給他,結結巴巴地想說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

“你搞什麼名堂?連楊先生的駕也敢擋?他人呢?”“剛剛走,這會兒隻怕還沒出大門呢……”孔昭綬當即一拍方維夏:“維夏,走,開鎖的鑰匙來了!”

“昌濟兄,昌濟兄!”孔昭綬、方維夏從樓梯口匆匆追上正走出辦公樓的楊昌濟,聲音大得幾乎像是在喊了,“對不住對不住,不知道是你大駕光臨,勞你久等了。走走走,先到教務室坐坐。”

“坐就不必坐了。你不是正忙著嗎?不用耽誤時間陪我。要不,我就在這兒幾句話講完,還是為了上次的事……”孔昭綬打斷了楊昌濟的話,不由分說拉住他就往教務室走:“什麼事我們回頭再說,先跟我上樓去。我呀,正有一件事要請你幫個忙。走走走。”

二人引著楊昌濟走進教務室,孔昭綬一進門就說:“各位先生,跟大家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板倉楊昌濟先生。”

“楊先生……板倉先生……”滿座教師呼啦一下都站了起來,連向來倨傲的袁吉六都搶著迎上前來,問候道:“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板倉先生,失敬了。”

楊昌濟拱著手回禮:“哪裏哪裏。”寒暄完畢,孔昭綬將兩篇文章擺在了楊昌濟麵前:“孰優孰劣,請昌濟兄法眼一辨。”

楊昌濟指著彌封上標的名次問:“可這不是已經定了名次嗎?”不等孔昭綬解釋,袁吉六先表了態:“原來那個不算數,初評而已,板倉先生不必放在心上,隻管照您的看法來。”

楊昌濟有些疑惑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孔昭綬笑說:“沒怎麼回事,就是請你看看文章,發表一下看法,真的沒什麼別的意思。”

“那——我就先看看,要是有什麼說得不對的,還請各位方家指正。”楊昌濟拿起標著第一名的那篇看了起來:“《小學教育改良管窺》,標題倒也平實。”教務室裏安靜下來,所有的人都靜靜地等待著。

剛剛看完開頭,楊昌濟已忍不住點頭不止:“好!這個頭開得好!”他接著往下看,越看越喜歡,不住地點著頭:“嗯,精辟……好……不錯不錯,有見地……”

袁吉六忍不住露出了微笑,頗有覓得了知音的得意。看完文章,楊昌濟忍不住拍案叫絕:“寫得太好了!昭綬兄,這是你的考生寫的?”

孔昭綬點點頭。“哎呀,難得難得。文筆流暢,邏輯嚴密,於平實之中娓娓道來,雖然以全篇而言稍欠些起伏,但一個學生寫得出這樣的文章,已經是難能可貴了。昭綬兄,你這裏有人才啊!”

“先別著急誇獎,這兒還有一篇呢。”孔昭綬又推過一篇文章來。“哦,對對對。我都給忘了。”楊昌濟拿起第二名的文章,《普勝法,毛奇謂當歸功於小學教師,其故安在?》,不禁微微皺了皺眉:“這麼長的標題?寫小學教育還寫到普魯士打法蘭西去了?倒也新鮮。”

他接著看了下去,這一回卻不像看上一篇,臉上原有的笑容漸漸凝結了起來,也沒有了不住口的評價,反而越看越嚴肅,越看眉頭皺得越緊。大家都專注地看著他,教務室裏的氣氛也不禁凝重起來。

楊昌濟很快看完了一遍,抬起頭,仿佛要開口,大家正等著聽他的評價,不料他沉吟了一下,卻一言不發,又從頭開始看起第二遍來,這回看得反而慢得多。

凝重的氣氛似乎都有些緊張了,教務室裏安靜得隻剩了文章翻動發出的紙聲。楊昌濟終於緩緩地放下了文章。一片寂靜中,孔昭綬試探著:“怎麼樣?”

楊昌濟說:“單以文筆而言,倒是粗糙了一些。”黎錦熙等不禁露出了失望之色,袁吉六則微笑起來。

楊昌濟接著說:“文章結構、論理之嚴密,尤其遣詞用字這些細微之處,應該說是不及前一篇的。”

孔昭綬點點頭:“既然昌濟兄也這麼說,那……”

楊昌濟一抬手:“我還沒有說完。單以這些作文的技巧來看,這篇文章確實略遜於前一篇,然則此文之中,越看越有一股壓不住的勃勃生氣,以小學教育之優劣,見戰爭之成敗,國家之興衰,縱橫馳騁間豪氣衝天,立意高遠而膽識驚人。沒錯,膽識驚人,豪氣衝天,就是這八個字!”

激動中,他不禁站了起來,連聲音都大了,“文采華章,固屬難能,而氣勢與膽識,才是天縱奇才之征兆!此子筆下雖粗糙,胸中有丘壑,如璞中美玉,似待磨精鋼,假以時日,當成非凡大器,非凡大器!”

一片驚訝的肅靜中,袁吉六緩緩站起身,走上前,提筆劃去了兩份卷子上已經標好的名次。他拆開前三名試卷的彌封,讀出姓名:“第三名,蕭子升;第二名,蔡和森;第一名,毛澤東。”

這時孔昭綬也笑了起來,取出了那份聘書,“對了,昌濟兄,今天找我什麼事?不會真要把這封聘書退給我吧?”“恰好相反,”楊昌濟轉過身來,帶著微笑說,“我是專程來告訴你,我接受你的聘請。”

第三天便是開學的日子,燦爛的陽光裏,一師大門口那幅“第一師範歡迎你”的嶄新橫幅分外耀眼。橫幅下,入校的新生肩扛手提扁擔挑,帶著各色行李鋪蓋,布鞋、草鞋、長衫、短褂……彙集在一起,方維夏正帶著陳章甫等一批老生在負責接待,偌大的前坪上,一片熱鬧。

“蔡和森!”一隻大手拍在蔡和森肩頭,蔡和森一回頭,毛澤東一手提著行李,正站在他身後,忙答應:“嘿,你好。”

“哎,你分在哪個班?”毛澤東問。

“本科第六班。你呢?”

“我第八班。這麼說我們不在一個班?搞什麼名堂,我還想跟你同班呢。”毛澤東遺憾地說。

“反正是一個年級,還不一樣?”蔡和森嘴裏這樣說,心裏卻很感動,他沒想到毛澤東會這麼看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