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經世致用(3 / 3)

“那就從今天開始挑!”方維夏的口氣一下子變得嚴厲了。

“可是……東西這麼重,他會拿不動的。”

“年輕人,這點東西怎麼會拿不動?”方維夏看看劉俊卿,發覺他的穿著打扮與劉三爹實在不像一路人,又問,“這是你什麼人啊?”

“這是……”劉俊卿看看四周到處是人,憋了憋,居然說,“是……是……我雇的挑夫。”

劉俊卿的這句話仿佛一記重錘,擊得劉三爹全身一震,擊得秀秀目瞪口呆!而劉俊卿似乎也被自己口中說出的話嚇了一跳,慌亂中,他埋下頭,伸手來解行李,卻碰到了死死抓著繩子的父親的手。兒子的手一伸過來,劉三爹就如觸電般一抖,鬆開了手裏的繩子。秀秀仿佛這才反應過來,她剛要開口,衣角也被父親使勁地揪住了。

劉三爹用力擠出一絲笑容,對方維夏說:“是,是挑夫,我是挑夫。”

終於把俊卿的行李送進去了,秀秀和劉三爹一起出了一師,她可以陪父親走到南門口,再分路回王家。秀秀一路上都不說話,隻是不住地流淚。

“你哭什麼嘛?又沒什麼事。本來嘛,我這樣子,多不像樣,學校是個體麵場合,你哥他也是沒辦法。”劉三爹知道女兒在想什麼,他勸慰著女兒,可勸慰來勸慰去,他越勸慰越覺得這種解釋沒有道理,歎了口氣,在路邊蹲了下來,自言自語似的說:“他不會是有心的,肯定不是有心的,隻是一句話,不會是有心的。”

秀秀站在父親身後,看著父親花白的頭發,使勁擦了一把淚。

對於任何一所學校來說,最熱鬧的時候,都莫過於新生入學那幾天。麵對浪潮般湧入的一張張滿是渴望的、朝氣勃勃的青春笑臉,有誰不會熱血澎湃呢?看到他們,就等於是看到了一個無限廣闊的美好未來呀!

八班寢室裏,新生們收拾著床鋪及生活用品。王子鵬正試圖把“第一師範”的領章釘上校服領子,卻左弄右弄也釘不好。

在子鵬對麵的床上,劉俊卿正木然地扣著新校服的扣子。屋子裏,就數毛澤東的動靜最大,他收拾好床鋪,捧起母親那枚因為自己而被父親砸癟的頂針看了看,輕輕放到枕頭下麵,然後換上了新校服。他伸伸胳膊伸伸腿,好像總感覺校服小了一點。

劉俊卿釘好扣子,穿上新校服,木然出了寢室,遠遠看見蕭子升悶頭坐在走廊欄杆上。他心裏一緊:我不是把他的考卷給……為什麼他還能考那麼好的成績?真是奇怪!正想著,隻見蕭三抱著兩套新校服匆匆跑來,他裝不認識,繼續往前走了幾步,躲到走廊的圓柱後麵。身後傳來蕭家兄弟的對話:

“哥,校服我領來了,你試試。”蕭三說,蕭子升卻沒有回答。“哥,來都來了,就別再東想西想了。那件事,都怪我和潤之哥,不關你的事。”

“怎麼能說不關我的事呢?”“是我弄丟的文章,是潤之哥要幫這個忙,你又不知道,哥,別坐在這兒了,回寢室吧。”隨著一聲輕輕的歎息,劉俊卿聽到了蕭家兄弟的腳步聲,他從圓柱後麵探出頭來,望著蕭氏兄弟離去的背影,他臉上的木然早已一掃而空,隻剩了一臉陰沉沉的疑惑——“潤之幫忙?”

“送電了……送電了……”天黑了,隨著校役搖動的銅鈴聲和喊聲,一隻手拉動電燈拉繩,室內電燈陡然亮起,照亮了全寢室的十個穿著嶄新校服的青年。

“各位各位,”周世釗拍了拍巴掌,示意安靜,“從今天起,我們十個人就是同寢室的室友了,今天呢,也算是個室友見麵會,借這個機會,大家互相認識一下,就從我這個寢室長開始,我姓周,周世釗,寧鄉人。”

同學們次第舉手示意,介紹著自己:

“羅學瓚,株洲人。”

“易禮容,湘鄉人。”

“鄒蘊真,湘鄉人。”

“易永畦,瀏陽人。”

“劉俊卿,長沙人。”

“我叫王子鵬,也是長沙人。”

“毛澤東,湘潭的。”

周世釗笑說:“你就不用介紹了,狀元嘛,誰不知道?”

大家都笑了起來,隻有劉俊卿冷著臉,望了毛澤東一眼。“那以後就這樣排定了——潤之兄就是我們寢室的老大,我老二。”周世釗一個個指點著,“老三王子鵬……”

羅學瓚忙道:“不對不對,我比王子鵬大三天。”周世釗點頭說:“哦,對,羅學瓚老三,王子鵬老四……”

這時外麵走廊上孔昭綬與方維夏並肩走來,聽到笑聲,孔昭綬不由得停住了腳步,走進門來,笑說:“嘿,好熱鬧啊。”學生們一時都站了起來問好。方維夏說道:“各位同學,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本校的孔昭綬校長,孔校長今天是專門來看望新同學的。”

孔昭綬和藹地擺擺手,示意大家都坐下,說:“大家不用客氣,都坐吧。我和大家一起聊聊天,好不好?”

“好的好的,我正有一個問題要問,那就是我們為什麼要讀師範?”毛澤東倒有些考這個校長的意思,要知道這個題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一般的老師大可以拿一番套話來敷衍。

這時劉俊卿忙不迭地給孔昭綬與方維夏倒來了水。孔昭綬沉吟一時,說道:“諸位今日走入師範之門,習教育之法,今後也要致力於民國之國民教育。如果不解決讀書的目的這個問題,則必學而不得其旨,思而不知其意。到頭來,不明白自己五年的大好青春,一番工夫都下在了哪裏。”

孔昭綬喝了一口水,停了一停:“要回答這個問題,我想,要從我們第一師範的辦學宗旨講起。”他緩緩口氣,“大家都知道,一師素稱千年學府,自南宋理學大儒張栻張南軒先生在此地創辦城南書院發祥,800餘年間,雖天災,雖戰禍,雖朝代變遷,帝王更迭,而綿綿不息直垂於今日……”

孔昭綬侃侃而談,一雙雙腳步悄悄停在了門外,一個個經過的學生靜靜地站在了門口,“如孫鼎臣、何紹基,如曾國藩、李元度,如譚嗣同、黃興,曆代人才輩出而燦若星辰,成為湖湘學派生生不息之重要一支,為什麼?我想,一句話可以概括:經世致用。

“何謂經世?致力於國家,致力於社會謂之經世;何謂致用,以我之所學,化我之所用謂之致用。經世致用者,就是說我們不是為了讀書而讀書,我們讀書的目的,我們求學的動力,是為了學得知識,以求改變我們的國家,改變我們的社會。那種關進書齋裏,埋頭故紙堆中做些於國於民無關痛癢的所謂之學問,不是我湖湘學派的特點,湖南人讀書,向來隻為了兩個字:做事!做什麼事呢?做於國於民有用之事!”

毛澤東迫不及待地插嘴道:“那——什麼事於國於民最有用呢?”孔昭綬看了他一眼,沉默一時說:“亂以尚武平天下,治以修文化人心。以今時今日論,我以為首要大事,當推教育。我中華百年積弱,正因為民智未開,隻有大興教育,才能以新知識、新文化掃除全民族的愚昧落後,教育人人,則人人得治,人人自治,則社會必良,社會改良,則人才必盛,真才既出,則國勢必張……”

孔昭綬又喝了口水說:“以此而推論,當今之中國,有什麼事比教育還大?欲救國強種,有什麼手段比教育還強?所以,讀師範,學教育,他日學成,以我之所學,為民智之開啟而效綿薄,為中華之振興而盡一己之力,這,不正是諸位經世致用的最佳途徑嗎?”

一片沉思的寂靜中,孔昭綬的身後,突然響起了掌聲。孔昭綬一回頭,發現身後居然密不透風地擠滿了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