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嚶其鳴矣
一
光陰似水,漸漸到了四月,正是長沙的多雨時節,這一次一連下了三四天的雨,略略放晴,但天還是陰陰的。一師的綜合大教室裏,袁吉六正給六班、八班、講習班全體學生上大課,評講他們最近的作文。
“第六班,蔡和森,95分。”袁吉六揚著手裏蔡和森的作文本子,仿佛展覽樣品一般環視了教室裏眾學生一眼,這才笑吟吟地把作文本遞給蔡和森。“講習班,蕭子升,90分。”“第八班,劉俊卿,85分。”……
接過作文本,不甘屈居人後的劉俊卿,臉色陰得像下暴雨前的天色。他瞄了蔡和森一眼,這一瞄,不是普通的瞄,而是帶了鉤子的,想要剜出什麼來的樣子。
“第八班,毛澤東,”袁吉六又拿起了一個本子,聲音卻一下子沉了下來,“70分。”
蔡和森、蕭子升、蕭三等人都吃了一驚,毛澤東也不禁一愣。他望著台上,正碰到袁吉六斜了自己一眼,然後硬冷冷地說:“鋒芒太甚,須重含蓄!”本子被“砰”的扔在毛澤東的桌上,70分的分數旁邊,果然是鮮紅的評語“鋒芒太甚,須重含蓄”。望著這八字評語,毛澤東顯然有些摸不著頭腦。
下課後,歐式教學樓又熱鬧起來。川流的學生中,方維夏叫住了劉俊卿,說:“上次你不是說,想借講習科蕭子升同學的入學作文,學習他的書法嗎?”說著,將一疊文章遞了過來:“這是他補考的作文,還有他最近的兩篇國文課作業,我都幫你借過來了。看完了,你直接還給他就可以了。”
望著方維夏離去的背影,劉俊卿捏住那本作文,陰沉著臉,走回寢室。他伸手剛要推門,門卻正好從裏麵被拉開,一個足球迎麵飛出,隨即毛澤東光著膀子,與周世釗他們衝了出來。
“劉俊卿,”毛澤東看看側著身子生怕被球碰到的劉俊卿,一邊顛著足球一邊招呼他,“走,踢足球去?”
“不了,你們去吧。”劉俊卿說著,換了一副笑臉。
“你也要動一動嘛。哎呀,隨便你了。”毛澤東也不再勉強他,與周世釗等同學邊傳著球邊往操場跑去。
劉俊卿保持著笑容,走進了寢室。幾乎在門關上的同時,他臉上的笑容一掃而光。看看手裏蕭子升的那本作文,再看看毛澤東的床位,他發泄似的將作文本扔到了桌上。他在自己床沿坐下,滿寢室漫無目的地張望著,想這次的作文。想著看著,看著想著,猛然間,他的目光被子鵬鮮亮的床鋪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劉俊卿走到了子鵬床前,他有些忐忑地撩開蚊帳,窺視著裏麵的一切:嶄新的、高檔的、齊全的……總之是他劉俊卿沒有見過卻夢寐以求的,他把手伸了出來,卻又有些心虛地望了望緊閉的門口,但最終還是抵抗不了誘惑,他在子鵬的床上坐了下來,怯生生地撫過繡花床單,撫過緞麵被子,撫過柔軟的枕頭……他打開了一瓶雪花膏,聞了聞,又趕緊蓋上,仿佛意識到了這一切並不屬於自己,他有些慌亂地站起,放下了蚊帳。但地上那雙擦得雪亮的皮鞋卻令他怎麼也無法邁開腳步,他看了看門口,咽了口唾沫,把手伸了過去……
門突然開了,走進來的竟是子鵬!正在係著皮鞋鞋帶的劉俊卿頓時愣在了那兒,臉一下子漲得通紅,邊手忙腳亂地脫鞋,邊喃喃地說:“子鵬兄,你回來了?”
子鵬看到劉俊卿的樣子,一時間弄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麼,愣了一下,隨口說道:“沒關係,你穿吧,沒關係的。”
“不是……我就是試試……試試這雙和我那雙是不是一樣大小。”劉俊卿漲紅著臉,換上自己的布鞋,逃也似的走出兩步,又回頭解釋:“我那雙放家裏了,沒帶過來。”
子鵬也不計較,跟在劉俊卿後麵,一起往食堂走去。
熱鬧喧天的一師食堂裏,牆上的小黑板掛著菜譜——南瓜、茄子、包菜……都是些簡單的素菜。學生們拿著各式各樣的大碗,排著長長的隊伍。終於排到他們了,子鵬和劉俊卿端著盛滿飯菜的碗,找了個位子坐了下來。劉俊卿看見子鵬對著麵前的茄子米飯,沒有動筷子的意思,以為他在想剛才的事情,有些難為情。子鵬不想讓同學難堪,解釋說他不太習慣吃學校的飯菜,已經另外叫了點心。
劉俊卿這才把心放回肚子裏,低頭吃飯,假裝不經意地問:“哎,子鵬,問你個事,你那雙皮鞋是在哪間店買的?要多少錢啊?”
“南門口的大昌。也就七八塊錢吧,怎麼了?”
“哦,沒什麼,我看看跟我那雙是不是一家店的,我那雙放家裏了。”劉俊卿這時候說起謊來,已經臉不紅心不跳了。
這時候,一名跑堂的把子鵬的點心送來了。子鵬給了錢,跑堂要把零頭還給他,子鵬手一揮,懶懶地說:“不用了,你留著吧。”跑堂滿臉堆笑,說著感激的話走了。子鵬推開飯碗,吃起點心來,那些點心的樣子很精美,可以想像,味道也一定很好。看看子鵬吃的,再看自己碗裏的飯菜,劉俊卿頓時感到口裏的食物有些難以下咽了。
子鵬留意到了他的神情,趕緊把點心挪了過來,請他一起吃。
劉俊卿客氣了幾句,還是沒能抵抗住美食的誘惑,但又好麵子地說:“那,下次我請你。”
從食堂出來,劉俊卿直接出了學校,正要轉彎,卻看到父親的臭豆腐攤子擺在對麵的街角。他走過去,左右飛快地瞟了一眼,壓低了聲音說:“爸,你怎麼又把攤子擺到這兒來了?南門口那邊擺得好好的,怎麼我一進一師,你就非天天擺到校門口來?”
“俊卿啊,哦,我這就走,這就搬到南門口去。”看著兒子,劉三爹滿臉歉然,趕緊收拾攤子。
“爸,不是……我那個……我有件事……”猶豫了一會兒,劉俊卿終於還是開了口,“爸,你……你有錢嗎?”
劉三爹最怕聽見的就是這句話,但他還是把秀秀的工錢全部拿出來給了兒子。
劉俊卿揣著錢,飛快地跑到南門口的大昌鞋店,他看到中央櫃台裏,展示著一行皮鞋,當中最亮的一雙與子鵬那雙正好完全一樣。
看到劉俊卿的目光落在了那雙皮鞋上,擅長察言觀色的夥計忙湊過來說:“識貨!瞧瞧,這位少爺就是識貨。這是上海新款,英國老板的鞋廠做的,全省城的少爺都搶著買呢。要不,您拿雙試試?”
劉俊卿努力端著矜持,微一點頭:“那就試試吧。”
“好嘞。”夥計邊拿鞋邊衝旁邊的小學徒,“給少爺上茶。”
試好了鞋,夥計接過劉俊卿遞來的一疊銀元,忙不迭地收拾起劉俊卿換下來的布鞋,裝進皮鞋盒:“多謝少爺。換下來的鞋,我叫人給您送府上去?”
“不必了,我自己拿就可以了。”劉俊卿趕緊回絕,他的家哪裏稱得上是府呢?但接過鞋盒,他卻站著沒動。夥計問:“少爺,還有事啊?”
“那個……”劉俊卿憋了一下,這才說,“好像還要找錢吧?”
“哎喲,您瞧我這記性!”夥計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對不起,對不起,忘了忘了。”他趕緊找出幾枚銅元和一枚銅板遞了過去。劉俊卿接過錢,猶豫了一下,又把那一枚銅板放回到夥計手中。學著子鵬的樣子,他盡量自然地一揮手,說:“這是賞你的。”
邁著方步,劉俊卿穿著嶄新的皮鞋跨出了鞋店。店內,打量著手裏那枚輕飄飄的銅板,夥計職業化的笑容一掃而空,癟著嘴隨手把銅板扔給一旁的小學徒,不屑地說:“去,什麼他媽破少爺,伺候了半天,就他媽一個銅子!給,歸你了!”
一道閃電,劃過烏雲翻滾的天空,轟然一聲,驚雷驟起,大雨滂沱。劉俊卿穿著嶄新的皮鞋踏過雨點四濺的街道,頂著雨飛跑到一間茶葉店的屋簷下。大雨傾盆,雨點打在地上,水滴不斷濺到他嶄新的皮鞋上,他有些心痛,想了想,蹲下,準備解開鞋帶把新皮鞋換下來。恰在這時,趙一貞背著書包,頂著雨,順著屋簷跑了過來。劉俊卿突然蹲下,擋住了她的路,兩個人一下子險些撞上,都嚇了一跳。
“喲,對不起。”劉俊卿趕緊站起,就在這一刹那間,他的心怦然而動,眼前明亮如彩虹高掛,那是濕淋淋的趙一貞,清秀而水靈。一貞讀出了劉俊卿眼裏的熾熱,嬌羞地躲開了劉俊卿的目光。
店裏的趙老板看見了女兒,叫道:“一貞,還不快回來?哎呀呀,你看看你這一身水,快擦擦,快擦擦。”一貞進了屋接過毛巾後,他又把一張貨單遞給一貞,說:“我先進去吃飯了,你看著店。這上麵的幾樣貨,都是客人訂好了的,下午就會來拿,你趕緊包一下。弄漂亮點啊,人家要送禮的。”
趙老板走後,一貞對著貨單,收拾著包裝茶葉的東西。幾個竹編禮品盒放在貨架最上麵,一貞搬來凳子,脫鞋站上去,盡量伸手夠著。她的腳用力踮起,打濕的衣裙貼著努力伸展的身體,露出了雪白的小腿,把屋簷下的劉俊卿看得都癡了。似乎是感覺到了某種異樣,一貞一側頭,正碰上了劉俊卿癡癡的目光,慌亂中,嘩啦一聲,貨架頂上的禮品茶葉盒摔了一地!
“怎麼回事?”裏屋的布簾一掀,趙老板端著飯碗衝了出來,一看,火氣騰地上來了,把飯碗往櫃台上“砰”地一擱,對著女兒罵道,“你搞什麼名堂?一點小事都做不好!這盒子一個多少錢你知不知道?”
“養你吃,養你穿,供你念書還不夠,還一回家就摔東西!你以為這點小生意供你供得容易啊?”女兒已經在道歉了,趙老板還是不依不饒,端起飯碗,吼了一聲,“還不趕緊收拾?”
趙老板重新進了屋後,一貞忍著眼淚,默默地收拾著地上的禮品盒。劉俊卿撿起掉在店門口的盒子,遞到她麵前。迎著劉俊卿滿是安慰與同情的目光,一貞接過盒子,慌亂地低下了頭,怯怯地招呼他進來躲雨。劉俊卿喜出望外地退進店裏,坐在一貞遞過來的凳子上。一貞躲開了劉俊卿的目光,背著他包紮茶葉禮品盒。劉俊卿的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過一貞靈巧的雙手。
趙老板出來換趙一貞進去吃飯。趙一貞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劉俊卿的目光還停留在通往裏間的晃悠悠的門簾上。直到趙老板擋住了他的視線,提醒他說雨停了,他才起身不好意思地告辭。
二
“毛澤東。”捧著大堆信件和報紙的校役叫住了正趿著一雙破布鞋,端著飯碗邊走邊吃的毛澤東,“你的報紙,還有你的一封信。”
毛澤東接過校役遞來的報紙和信,看到信封上是毛澤民那稚嫩的字體,落款卻標著“母字”,一看就知道是母親口述、弟弟抄寫的,忙把飯碗隨手往旁邊的窗台上一放,趕緊拆開信讀起來:“三伢子,收到你的信,曉得你考了個好學堂,碰上了好先生,媽媽真是好高興……你爹爹白天還硬起臉,不肯看你的信,其實晚上一個人偷偷起來躲著看,還生怕被我看見了……你在學堂裏要好好念書,不要記掛家裏,家裏爹爹、媽媽、弟弟、妹妹都好……讀書辛苦,要注意身體。有什麼難處就寫信回來,媽媽給你想辦法。沒有時間,就不要想著回來看我,媽媽不要你看,隻要你把書讀好,就是對媽媽最大的孝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