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嚶其鳴矣(2 / 3)

緩緩地收起家信,毛澤東將信放進了貼身的口袋,拿起報紙和飯碗,剛一轉身,卻發現楊昌濟與黎錦熙正站在他麵前。兩位老師打量著他,目光都落在了他那雙打眼的破布鞋上。

黎錦熙笑道:“潤之,報紙呢,是越訂越多,這雙鞋呢上個月就說換,怎麼到現在都還沒換呀?也該換換了吧?”

毛澤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說:“上個月……後來忘記了。楊老師,黎老師,我先走了。”

“等一下。”他剛走出兩步,楊昌濟叫住他,把一塊大洋遞到了他麵前,說:“書要讀,報要看,鞋也不能不穿吧?趁中午,趕緊去買一雙。”看毛澤東站著不動,黎錦熙拉了他一下,說:“拿著吧,還講客氣?”

接過錢,毛澤東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好。站在原地看兩位老師走遠了,他趕緊收拾好報紙和碗筷,跑出去買鞋。

大昌鞋店,夥計一聽毛澤東連四毛一雙的布鞋都還嫌貴,滿臉不樂意地抱怨:“我這兒可是大昌,不賣便宜貨。再要少,路邊攤上買去。”毛澤東悻悻地向店外走去,在熙熙攘攘的叫賣聲中,拖著一雙破布鞋走在青石板街麵上。這時街邊,一個婦人正叫賣著:“布鞋,上好的布鞋,一毛五一雙。”毛澤東徑直向鞋攤方向走去。但他的腳步卻沒停在鞋攤前,而搶前幾步,停在了一塊招牌前。那正是觀止軒書店的廣告牌,上麵開列著一係列新書消息。“《西洋倫理史論》?”毛澤東的眼睛亮了,轉身進了觀止軒書店。

書架的兩邊,各有一雙手正從相反的方向對準了相鄰的兩本書:一隻纖纖小手放在了《倫理學原理》上,一雙粗壯的大手放在了《西洋倫理史論》上。兩個人在抽出書的同時,都發現了對方,毛澤東先驚呼了一聲:“哎,是你啊?”斯詠暫時卻還沒把毛澤東認出來,她隻是有些疑惑地望著這個似曾相識的人。

“不記得了?上次,就在這裏,那本書——你後來還送給我了。”毛澤東提醒她說。“哦——對對。”斯詠打量著毛澤東,目光落在那雙鞋上,“你這雙鞋修修補補的還在穿啊?”

“上次那本書我已經看完了,你看什麼時候還給你?”毛澤東看了看自己的鞋,不好意思地笑笑,邊翻著手裏的書邊問。“我不是送給你了嗎,還還什麼?”“還是要還嘍,哪有白拿你的道理?”毛澤東不好意思地說。

“那——下次有機會再說囉。”“也好。哎,你買什麼書呢?”斯詠把手裏的書一亮,毛澤東看了看封麵,說,“《倫理學原理》?哦,德國泡爾生的。我們發過課本,課還沒開,不過我已經看完了。”

斯詠看看他,吃驚地問:“你在讀書啊?”“第一師範。你呢?”“我在周南。”斯詠猶豫了一下,問道,“哎,你是第一師範的?你貴姓啊?”

“姓毛,毛潤之。”斯詠頓時心裏一熱,試探問道:“你們第一師範有幾個姓毛的?”

“好幾百學生,我怎麼知道?哎,你叫什麼?”看看斯詠翻開的課本露出的姓,毛澤東歎道,“陶斯詠?好名字啊,喜斯陶,陶斯詠,取得喜慶。”

“你也知道這個典故?”斯詠驚疑說。“出自《禮記·檀弓上》嘛,‘喜則斯陶,陶斯詠,詠斯猶,猶斯舞。’你這個人,一輩子都會開心得連唱帶跳嘍!”

說著話,毛澤東拿著書,來到櫃台前,用楊昌濟給他的那塊大洋付了書錢。正要出門,才發現二人說話的時候,外麵下起了大雨,雨順著瓦當落下來,仿佛給大門掛上了一道水簾。毛澤東一展胳膊,滿不在乎地說:“哈哈,人不留客天留客啊!”

斯詠沒料到他會這樣想得開,很意外地問:“你還蠻高興啊?”

“天要下雨,你又擋不住,還不由得它下?”毛澤東回頭叫道,“老板,拿條凳子來坐好不?”夥計提來了一條凳子,毛澤東接過就要坐,看看斯詠,覺得還是不妥,把凳子遞過來請斯詠坐下,然後又問老板要。老板回答隻有那一條,毛澤東隻得在斯詠身邊蹲了下來。

雨如珠簾,灑在屋簷前。斯詠忍不住伸出手,任雨打在手上,感受著那份清涼。毛澤東學著她的樣子,也把手伸進雨中。兩個人看看自己,再看看對方,突然都笑了起來。這一笑,彼此之間便沒有了生疏的感覺,說起話來也輕鬆多了。

“要說寫下雨,蘇東坡那首《定風波》絕對天下無雙!你聽啊: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指點雨景,吟起蘇詞,毛澤東興致盎然。

斯詠揭短道:“人家那是下小雨。”

“大雨小雨還不是一回事,反正是寫下雨的。”

“那怎麼會一樣?下大雨不可能這麼悠閑。”

“倒也是啊。真要下這麼大的雨,蘇東坡還會‘徐行’?他肯定跑得比兔子還快。”

毛澤東這句話把斯詠逗樂了,她嗔怪道:“正說也是你,反說也是你。”

“不服氣你來一首,得跟下雨有關啊。”

明明知道毛澤東在激將她,斯詠還是大方地說:“來就來,李清照的《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怎麼樣,比你的有意境吧?”

“光有意境,內容軟綿綿的,還是沒勁。你聽這首,杜甫的《春夜喜雨》,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由雨而遍及世間萬物,比你那個意境開闊得多吧?”

“詩詞嘛,講的是內心的感受,未必非要遍及世間萬物才好。”斯詠爭辯道。

雨聲潺潺,兩個人對吟相和的聲音一來一往,仿佛融入這純淨的雨中,成了其中的一部分。

“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穀,遷於喬木。嚶其鳴矣,求其友聲。”毛澤東得意洋洋,“我又贏一盤!怎麼樣,三打三勝了啊。”

斯詠說不過毛澤東,耍著小性子:“你厲害,行了吧?不跟你比了。什麼嚶其鳴矣,沒意思。”

“怎麼會沒意思呢?《詩經》裏頭,我最喜歡的就是這一句了。你看啊,空穀幽幽,一隻寂寞的嚶鳥在徘徊吟唱,啊,天地之大,誰,能成為我的知音?誰,能成為我的朋友?誰,能懂得我的心,能跟我相應相和?”吟到高興處,他拖著破布鞋,手為之舞,足為之蹈,完全陷入了詩的意境中。

望著毛澤東,斯詠突然撲哧笑了出來。

毛澤東問:“哎,你笑什麼?這首詩未必好笑啊?”

“詩倒是不好笑。我就是在想,你那個空穀,是不是在非洲啊?”

“中國的詩,怎麼又扯到非洲去了?”

“要不是在非洲,”斯詠上下打量著毛澤東,“哪來那麼大的一隻鳥,你以為中國也產鴕鳥啊?”

毛澤東的詩興一下子被打斷了,無奈地說:“你看你這個人,一點都不配合別人的情緒。真是對牛彈琴。”看到斯詠不高興了,毛澤東趕緊彌補道:“開句玩笑嘛,這也當真?這世上哪有你這種身材的牛嘛?”

“沒錯,蠢牛都是那些又高又大的家夥!”斯詠扭開頭,過了一會兒,沒聽見毛澤東的聲音,又扭頭看去,卻見毛澤東正笑嘻嘻地看著她。佯嗔著的斯詠也忍不住笑了,對著毛澤東又說了一句,“蠢牛!”

“雨小了,該走了。我下午還有課,等不得了。再說這點雨,無所謂了。”打量著雨,毛澤東卷起了褲管,又把那雙破布鞋脫了下來,拎在手裏,轉身,把剛脫過鞋的手伸向斯詠,“很高興認識你。”

看到斯詠盯著自己的手不動,毛澤東這才反應過來,趕緊把沾有汙水的手往衣服上擦了幾把,再次伸來,說,“對不起呀,沒注意。”

兩個人握了握手,毛澤東說:“下次有空,我們再聊,到時候我把書還給你。再見了。”說完便衝進了雨中。

望著毛澤東遠去,斯詠不禁自言自語,“下次?一沒時間二沒地點,哪來的下次啊?這個人!”

劉俊卿不舍地往前走去。地上,到處是積水,他找了個靠牆的地方,脫下皮鞋,換上了布鞋,小心地選著水少的地方落腳,向一師走來。眼看快到校門口了,他猶豫了一下,又躲到牆邊,取出了皮鞋,掏出手帕,仔細地擦了擦,才穿上。嶄新的皮鞋踏在地上,和穿布鞋的感覺就是不一樣。劉俊卿昂著頭,邁著方步,向學校走來。

隨著一聲“落轎”,袁吉六一抖長衫,氣派十足地下了轎。一旁,黃澍濤等人的轎子剛好也到了。二人互相抱著拳,走進校門。放眼看去,接送老師的轎子成了堆,眾先生個個衣冠楚楚,一看就都是有身份的人。

毛澤東光著雙腳,提著那雙破布鞋,正好也在這個時候跑了進來。劉俊卿心情很好,主動招呼道:“潤之兄。”毛澤東隨口答應著,看都沒看劉俊卿的新皮鞋,自顧自地跑上台階,抖著衣服放褲管。劉俊卿不禁有些失望,還好子鵬與蔡和森也正走來,他又來了精神,改變方向走向子鵬,不料此時身後正好有個中年人邊抖蓑衣邊走來,與他撞在了一起,中年人沾滿泥水的草鞋踩在了劉俊卿閃亮的皮鞋上。

“哎喲,對不起,對不起,一下沒注意,對不起了。”中年人不好意思地說。

看到嶄新的皮鞋被踩上了幾道泥水印,劉俊卿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他打量了一眼中年人,一身陳舊的土布短褂,卷著褲管,穿著草鞋,提著蓑衣,身上到處是水,臉上賠著憨厚的笑,一看就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頓時很不高興地吼道:“搞什麼名堂你?長沒長眼啊?我這可是新鞋,上海貨,弄壞了你賠得起嗎?”

“真是對不起,你多原諒……”中年人憨厚地繼續道歉。

劉俊卿卻還是得理不饒人:“我不管,你給我弄幹淨!”

“劉俊卿,你至於嗎?人家又不是故意的。”毛澤東看不下去了,回頭來為中年人打抱不平。

劉俊卿對他怒目相向:“不是你的鞋,你當然不心疼。”

“也不過就是雙鞋,又不是你的命!”

“你以為這是你那雙破鞋啊?穿不起就別在這兒擺大方!”劉俊卿挖苦毛澤東,又衝中年人吼道,“你到底擦不擦?”

蔡和森也看不過了,勸說道:“劉俊卿,何必呢?回去自己擦一下算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