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昌濟的話還沒說完,校長室的門“砰”的一聲被猛地推開了,黃澍濤挾著一疊考卷,一臉怒氣衝衝地衝了進來,把孔昭綬和楊昌濟都嚇了一跳。
“澍濤,這是怎麼了?誰把你惹成這樣?”孔昭綬問道。
“還能有誰?毛澤東!”黃澍濤把手裏的考卷往桌上一拍。原來圖畫測驗,黃澍濤監考。考試內容是:日常實物素描,請大家各自畫出一件日常生活常見的實物。結果白紙發下去不到一分鍾,毛澤東就交了卷子。
“就畫了這麼個圈圈!”黃澍濤敲著孔昭綬手裏的一張考卷,“你猜猜他說什麼?他說這是他畫的雞蛋!”
那張紙上,孤零零地還真就是一筆畫了個橢圓形的圈。孔昭綬疑惑地問道:“怎麼會這樣?”
“怎麼不會這樣?就這個毛澤東,每次上我的課,從來就沒有認真過!——你有本事,功課學得好,你就是一節課都不上我也不怪你,可這是學得好嗎?這不是胡扯蛋嗎?”黃澍濤越說越氣。
這時方維夏正好推門進來,說道:“校長,這次期末預備測驗的數學和國文成績單已經出來了。”他緩了一緩,看了楊昌濟一眼,說:“有一個學生成績比較怪——國文第一名,順數;數學也是第一,可惜是倒數。”孔昭綬怔了一怔,問:“是誰?”
“本科八班的毛澤東。”方維夏答道。孔昭綬與楊昌濟不覺麵麵相覷。信步來到教務室,卻見老師們都在,正議論毛澤東的奇怪成績。
孔昭綬放下了手裏的成績單,說:“從這次摸底測驗的成績單上來看,毛澤東的確存在一定的偏科現象。各位都是第八班的任課老師,到底是什麼原因?我想聽聽各位的意見。”
費爾廉第一個開了口說:“從我的音樂課來看,毛澤東這個學生在音樂方麵缺乏天賦。別的學生一遍就能學會的音樂,他五遍、十遍還要跑調。”他指指腦袋,“我覺得,他這裏有問題,他太遲鈍了,真的,這個學生不是不用功,他是非常非常的遲鈍。”
袁吉六一聽,臉板起來了,當即回敬道:“毛澤東遲鈍?他都遲鈍了,一師範還有聰明學生嗎?袁某教過的學生也不算少了,我敢斷言,長沙城裏最聰明,也最肯用功的學生就是毛澤東!”
“不會吧?”數學老師王立庵情緒上來了,“毛澤東還用功?我教六個班的數學,還沒見過他這麼不用功的學生呢,上課上課老走神,作業作業不完成,我看他腦子是沒有一點問題,就是不肯用功!”
“你們說的毛澤東是我認識的毛澤東嗎?”饒伯斯顯然被搞糊塗了,“毛澤東上我的英語課是很認真很認真的,比一般學生刻苦得多,他就是基礎差,所以成績隻是一般。我覺得,他是一個天分一般,但很用功的學生啊。”
黃澍濤冷哼道:“依我看啊,聰明勤奮,他是哪一條都不占!”
孔昭綬點頭說:“嗯,又聰明又勤奮,聰明但不勤奮,勤奮卻不聰明,又不聰明又不勤奮,這個毛澤東怕是個孫行者,七十二變啊!”
評價如此懸殊,大家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我說兩句吧。”一片沉靜中,楊昌濟開口了,“毛澤東的成績單,我剛才也看了,總的來說,凡社會學科的課,他是門門全優,非社會學科的課呢,成績確實不理想。你可以說他是一個偏科的學生,也可以說他是一個獨擅專長的怪才。但我以為,他的身上,首先體現了一種難能可貴的東西,那就是個性!
“的確,學生應該學好功課,偏科也證明了這名學生發展不全麵。但學生為什麼會偏科呢?原因就都在學生身上嗎?”楊昌濟看了看大家一眼,頓了頓說,“我覺得不盡然。我國之教育,向來就有貪大求全之弊!以我校為例,部頒教育大綱規定的這些課程,可謂麵麵俱到,一個師範生,從國文、曆史,到法製、經濟,乃至農業、手工,文理工農商,無所不包。假如是小學、中學,那是打基礎,全麵培養學生最基本的知識,確實是必要的。可我們是小學、中學嗎?不是,我們是高等專科學校啊。如此駁雜而主次不分的功課設計,這科學嗎?這種恨不得將每個學生都培養成全才、通才的教育模式,本來就為教育界諸多有識之士所詬病,我本人也向來是不讚同的。
“更令人擔憂的是,把考試分數視為評價學生的唯一標準。學生的素質如何,能力怎樣,沒有人關心,每日裏功課如山,作業如海,但以應試為唯一目的,把學生通通變成了考試的奴隸——須知一人之精力有限,麵麵俱到則麵麵不到,門門全優則門門不優,許多才質甚佳之優秀學生的個性,常常就湮沒在這功課之山,作業之海裏,便有崢嶸頭角,也被磨得棱角全無了!”
他說得不禁激動起來,站起身來:“以毛澤東為例吧!這個學生我接觸較多,還是比較了解的。各位如果看過他的讀書筆記,聽過他討論時的發言,就會發現,他是一個非常肯思考、也非常善於思考的學生。他的著眼點,從來不僅僅局限於個人之修身成才,而是把自己的學業,自己的前途、未來,與社會之發展,國家之興衰,民族之未來緊緊聯係在一起。身無半文而胸懷天下,砥礪寒窗而誌在鴻鵠,這樣的學生,你怎麼可能用僵化呆板的應試教育來框死他,怎麼可能要求他麵麵俱到、門門全優?
“我們的教育應該提倡學生全麵發展,但是如果出現某些個案就如臨大敵,實在大可不必。因此,我們這些教書育人的先生,又何必為苛求某幾門功課的成績,硬要扼殺一個個性如此鮮明的學生的天性呢?”
“楊先生這話,太不負責任了吧?”
這個時候,紀墨鴻走了進來,“論見識,紀某是少了點,及不上楊先生。”紀墨鴻剔著指甲,慢條斯理、有意扭曲事實地說:“所以是怎麼想,也想不明白,這上課不專心,讀書不用功,校規校紀視若兒戲,考試成績一塌糊塗,怎麼他就成了個大才?要是這樣就是大才,哈,那就好辦了,學生通通不用上課了,考試通通取消掉,滿山跑馬遍地放羊,到時候,第一師範人人都成了大才。孔校長,是不是明天開始咱們就這麼辦啊?”
楊昌濟解釋道:“紀先生不要誤會我的話。昌濟也沒有說什麼規矩都不要了,我說的隻是毛澤東這個特例,他也並非上課不專心,讀書不用功。”
“特例?校規校紀就不許特例,部頒大綱更不容特例!”紀墨鴻毫無餘地地回答。
楊昌濟繼續說:“毛澤東的成績,並非一塌糊塗,至少三分之二以上的科目,他堪稱出類拔萃,雖然三四門功課還要加強,何必非得強求盡善盡美?”
紀墨鴻敲著桌子:“三條腿的桌子站不穩!學生進校,學的是安身立命的本事。楊先生如此放任,他日這個毛澤東走出校門,萬一就因為這幾門功課不行砸了飯碗,隻怕不會感激楊先生吧?”
楊昌濟搖搖頭說:“紀先生是不了解毛澤東,此生讀書,絕不是為了有碗飯吃。”
“飯碗都不要了,他還想要什麼?想上天啊?好,就算他可以不要飯碗,他去做他的曠世大才,其他學生呢?開出這麼個先河,立起這麼個榜樣,豈不是要讓其他學生都學他那樣隨心所欲,到時候,還有學生肯用功嗎?”
黎錦熙冷冷地說:“我想這倒不至於吧?毛澤東的用功,那是全校聞名的。我是事務長,我知道,每天晚上全校睡得最晚,也起得最早的,總是毛澤東,每天熄燈以後,他還要跑到茶爐房,借值班校役的燈光看好幾個鍾頭的書。許多學生現在開夜車學習,還是受他的影響呢。”
“又是一條,聽聽,又是一條!”紀墨鴻桌子敲得更響了,“熄燈就寢,這也是學校的規矩!熄了燈不睡覺,還要帶著其他學生跟著他違反校規,果然是害群之馬!不嚴懲何以正校紀?”
黎錦熙不禁張口結舌。楊昌濟笑說:“這真是正說也是紀先生,反說也是紀先生。”
紀墨鴻冷笑說:“我沒有什麼正說反說,我隻有一條:學校不是菜市場,一句話,不能沒了規矩!”
楊昌濟肅然說:“我也隻有一條,不能為了規矩扼殺了人才!”
教務室裏,一片寧靜,一時間,氣氛仿佛能點得燃火一般。坐在角落裏的王立庵咳嗽了一聲,卻發覺自己的一聲咳嗽在這一片劍拔弩張的安靜中顯得格外惹耳,趕緊強壓住了聲音。一片壓抑的寂靜中,連正在給老師們添茶的校役也小心翼翼地放輕了動作。
“各位先生,我認為毛澤東的偏科,既不是他的能力缺陷,也不是學習態度有問題;廣而言之,我們的教育,究竟應該以學生的考試分數為唯一標準,還是應該舍棄應試觀念,尊重學生的個性,因材施教,我看,坐在這裏討論,也出不了結果,還是要從學生本人身上,去找真正的原因。”孔昭綬站了起來,說,“我建議,討論先到這裏。幾位對毛澤東偏科有看法的先生,今天晚上,我們一起去找毛澤東談一談,再作定論,好不好?”
四
老師們在教務室爭論不休的同時,子升與蔡和森也在君子亭裏就偏科的事情圍攻毛澤東。
“潤之,我們是朋友,是朋友才會跟你說真心話。你這個偏科的毛病,我們是有看法的。讀書不能光憑興趣嘛,你我都是學生,學校規定的功課,怎麼能想學什麼學什麼,不想學的就不學呢?”蕭子升苦口婆心地勸毛澤東。
“你以為我願意啊?我也想通通學好,可是有些功課,我真的學不進去嘛。”毛澤東為自己辯解著。
“你就是喜歡找借口。國文你學得好,曆史、修身、倫理、教育那麼多功課你都學得好,為什麼數理化、音樂、美術就學不好呢?明明就是沒用心嘛。”
“我用了。”
“你用了?用了怎麼會學不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