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二十八畫生征友啟事
一
三月,和暖的陽光從長沙街頭梧桐新發的綠葉的葉尖,從街麵青石板縫隙的新苔上,從湘江新漲的綠水之中滑過,便如一泓清泉,將整個長沙高高低低的建築洗滌得幹淨而明亮。空氣中彌漫了春天特有的氣息,翠枝抽條,綠草萌芽的清新,紛紛綻放的雜花的濃香和新翻泥土的清香,都滲進了長沙街頭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何中秀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快步而行,這位周南女中的教務長全沒有在意春光的明媚,連路上的熟人打招呼也心不在焉。她的步子急促有力,顴骨高突的瘦臉上,擰成一體的細眉和緊咬著的薄薄的嘴唇,將她心中的惱怒都勾了出來。她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盡量想將步子放慢,然而呼吸卻更為急促,緊裹在教會學校女學監式高領製服裏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一張油印的紙帖在她手裏皺成一團。當時在學校的大門前見到這張帖子,她幾乎一把撕得粉碎,不過她很快冷靜下來,她要留下來做證據。
這位從英國留學回來的女教務長在周南一向以嚴厲著稱,她下意識地捏了捏手裏的帖子,這是一張所謂的《二十八畫生征友啟事》。不覺越想越惱火。早在英國留學時,她就見識過西方男學生追女生的膽大,令她這些“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中國女學生們大開眼界,但今日這個帖子,她發現中國的男學生們實在有青出於而勝於藍之勢,居然如此明目張膽地貼在學校的大門口來招攬女生的眼球,說什麼“修遠求索,上下而欲覓同道者……”什麼“願嚶鳴以求友,敢步將伯之呼”。啟事末尾寫道,“來函請寄省立第一師範,黎錦熙轉二十八畫生……”一股怒火不自禁地從她腳底直竄到頭頂。她倒要看看,這個黎錦熙到底是何方神聖,這個膽大妄為的“二十八畫生”又是什麼東西,一時腳下更快了起來。
她折過幾條街巷,遠遠便看見了第一師範那棟高大的暗紅色教學樓,柔和的陽光如同蟬翼覆蓋,越發顯得雍容典雅。
何中秀略略平緩了心情,這才走進一師那張深黑的鏤花大門,學校開課已經幾天了,學生們正在上課,回廊上靜寂無聲。何中秀徑直穿過回廊,高挑著的頭不動,但冷厲而惱怒地一眼便看見了教務處。何中秀推了推眼鏡,抬起了手。
“乓乓乓……”重重的敲門聲嚇了幾個老師一跳。
“誰呀?”一個老師打開房門,何中秀冷冷地直視著他。這個老師呆了一呆,右手握住門的把手,疑惑地問:“請問?”
何中秀不理他,一腳跨進門去,語氣生冷:“誰叫黎錦熙?”
辦公桌下不知在找什麼的黎錦熙抬起頭來,應聲答道:“我就是。”他還沒有回過神來,何中秀已經直奔過去,把一張紙向他桌上一拍!“這是你寄的?”
黎錦熙拿起那張紙來,是一張油印的啟事,他一眼瞟見那個蘭亭體的標題——《二十八畫生征友啟事》,不覺笑了起來。慌忙說道:“小姐,您聽我解釋……”
何中秀立刻打斷他,說:“敝姓何,周南女中的教務長。”她的聲音隨即提高:“太不像話了!居然把這種東西發到我們周南女中來。你把我們周南當成什麼地方了?”
黎錦熙靜靜地等何中秀發泄完,才賠笑說:“何小姐,恐怕您誤會了!”何中秀找了把椅子坐下,眼皮也不抬一抬,糾正說:“何教務長!”
黎錦熙笑道:“何教務長,您聽我解釋,這是敝校一名學生寫的,他隻是托我代收來信……”他的話沒有說完,何中秀更是怒氣衝天,這是什麼老師?一時聲音更高了,尖銳的女聲便如劃過玻璃的鋼絲,從教務處一直傳到走廊,引得經過的幾個老師紛紛側目。“學生?學生你就更不應該!身為教師,眼看著學生發這種烏七八糟的東西出來勾三搭四,不但不阻止教育,你還幫他收信?是不是想助長他來蒙騙我的女學生啊?”
黎錦熙這時腦子裏已經亂成一團,張大了口說:“蒙騙女學生?”
何中秀手指在那張啟事上亂敲,厲聲說:“把這種東西發到女校來,不是想蒙騙女學生還是幹什麼?還‘願嚶鳴以求友,敢步將伯之呼’?想求什麼友啊,女朋友嗎?”
滿屋子的老師們都愣住了。黎錦熙一時真是不知從何解釋起,看著何中秀苦笑起來,他深吸了一口氣,才說:“何教務長,我想您真的誤會了,我可以向您保證,這個學生絕對沒有什麼不軌的心思……”
何中秀冷笑一聲,說:“你向我保證?”她頓了一頓,尖聲說道:“誰向我保證也不行!”
“那我保證行嗎?”
忽然門被楊昌濟推了開來。
何中秀微微一怔,有學問的人何中秀也見過不少,但像楊昌濟這樣學貫中西又品行高潔的大學問家卻極是少見,這也是她最敬重的。楊昌濟在周南兼課,她一直執以弟子之禮,這時趕緊站起身,神色恭謹:“楊先生?”然而心中疑惑,這件事怎麼會和楊先生扯上關係,這個“二十八畫生”究竟是何方神聖?
楊昌濟點頭微笑,自桌上拿起那張啟事,說:“何教務長,請您跟我來,我為您解釋。如何?”
何中秀不覺有些局促,忙說道:“您叫我小何吧。”
楊昌濟含笑說道:“好吧,小何,這邊請。”一時領著何中秀出門去。黎錦熙此時已經是滿頭大汗,看著兩個人出門,長籲了口氣,向幾個老師自嘲說:“當真是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這位和蘇格拉底的那位有得一拚。”幾個老師都笑起來。
何中秀隨楊昌濟慢慢穿過回廊,一時來到學校的公示欄前,楊昌濟指著上麵貼著的一篇文章說:“你幫我看看,這篇文章怎麼樣?”
何中秀一頭霧水,但又不好多問,看那篇標題為《心之力》,署名“毛澤東”的文章上,密密麻麻被加上了一片圈點,圈到後來,竟已無從下筆。文章上方用紅筆打上了“100”的分數。後麵又重重地添上了“+5”。文章之下是楊昌濟長長的批語。
何中秀疑惑地慢慢讀這篇文章,越讀到後麵,臉色越驚異,不自禁地扶住眼鏡,又跨前一步,身子幾乎已經貼住了公示欄。半晌才抬起頭來,說道:“這是你們學生寫的文章。”
楊昌濟點頭一笑。何中秀半晌才吐了口氣說:“一個學生,居然有這樣深刻的思想,這樣嚴密的邏輯?我也教了這麼多年哲學,真是見所未見啊。”
楊昌濟手拍著公示欄,肅然說道:“不僅僅是才華。此生的人品、誌趣,昌濟是最了解的,別的不論,心底無私、光明磊落這八個字,我敢為他拍個胸脯。”
何中秀怔了一怔,忽然回過神來,說:“等等,您是說,這個毛澤東就是二十八畫生?”
楊昌濟點頭肯定。說:“是這樣的,幾天前剛開學,這位學生對我說,他越來越覺得,所學到的東西,直接從書本上得來的少,倒是向各位先生質疑問難,和同儕學友相互交流中,得到的更多。”
何中秀沉吟說:“嗯,從有字之書中搬學問,不如從無字之書中得真理。”
楊昌濟笑起來,說:“得真理也隻是第一步,他對我說,修學也好,儲能也好,歸根結底,是為改造我們的社會,而改造社會,絕不是一個人的事,再大的本事,一個人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所以他覺得應該擴大自己的交流範圍,結交更多的有誌青年,他日,方可形成於中國未來有所作用的新的力量。”
何中秀聞言呆了一呆,忽然一擊掌,說:“對,這就應該結交同誌,公開征友。是不是?”
楊昌濟欣然大笑,打開那張啟事,說:“您看,‘但求能耐艱苦勞頓,不惜己身而為國家者’,他既以家國天下為己任,自能想人之不敢想,行人之不敢行。區區世俗之見,又豈在他的眼中?”
何中秀低頭一笑說:“看來倒是我有俗見了,楊先生,今天是我冒昧了,請您原諒。”
楊昌濟微笑說:“這麼說,何教務長不打算追究了?”
何中秀含笑說:“我要追究的是心存不良的浪蕩子,可不是有這等才華個性的好學生。”
楊昌濟會意一笑說:“那這份啟事就還給我,就當這件事沒有發生過,好不好?”
何中秀緩緩搖了搖頭,斬釘截鐵地說:“那可不行。”
楊昌濟愣了一愣說:“怎麼?”
何中秀笑道:“啟事還給您,我周南的學生,上哪兒去結交這樣特立獨行的人才呢?”
楊昌濟也笑起來,遞過那張啟事。何中秀接過來說道:“今天冒昧打擾了,麻煩您代我向黎先生致歉。”
楊昌濟笑著答應:“一定,一定。”
何中秀告辭出來,已經是中午時分,陽光越發顯得清亮了,便如透明的琥珀一般。何中秀不覺又將那張啟事拿在手裏細看,“二十八畫生者,長沙布衣學子也……但有能耐艱苦勞頓,不惜己身而為國家者,修遠求索,上下而欲覓同道者,皆吾之所求也。故曰:願嚶鳴以求友,敢步將伯之呼。”臉上漸漸露出笑意,一抬頭,卻見不遠處陽光下數株老槐都抽出碧綠的新條,如同清泉淌過的玉石一般。
二
毛澤東這幾天來一直都在一種激動和亢奮之中,周身仿佛有一團火在燃燒。他的征友啟事在長沙各大中學貼出不過兩天,便接到了長郡聯合中學一位自號“縱宇一郎”的來信,這人名叫羅章龍,雖然隻有19歲,但膽識氣魄都超人一等,兩個人一見之下,頓時有相見恨晚之感,從周日下午二時一直談到天黑,還意猶未盡。羅章龍對經濟學的領悟頗深,這是毛澤東尚未涉獵的新範疇,因此聽得相當仔細,不覺暗自慶幸,如果不是有這次征友,在學校的課本上,他是無法學到這些新知識的。而從羅章龍的談吐,他也情不自禁地感到,天下之大,無處不是英才,如果這些精英都能同心一力,中國的複興隻在指掌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