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一大早,毛澤東胡亂吃了早飯,便匆忙往愛晚亭趕,他與另一位來信應征的已經約好了在愛晚亭見麵。一時過了湘江,直上嶽麓山。這天正是周末,但天時還早,山上遊人不多,天邊一輪紅日,自綿延的山嵐之間浮出,便在滿山碧綠的鬆濤中抹出一痕胭脂。鬆風振動,鳥雀相鳴。
出嶽麓書院後門,沿石道而上,山路盤折,越往裏走,山路越窄,兩山夾峙,行至山窮水盡之時,眼前忽然開朗,一個亭子金柱丹漆,四翼如飛,立在山麓之中,正是號稱天下四大名亭的愛晚亭。亭下兩個大池塘,春水新漲,綠柳如絲。
毛澤東在亭子裏的一張石桌旁坐了下來,他來得太早,應征的人還沒有到。但他此時心中卻更為急切,在那亭子裏坐立不安。
終於聽到有腳步聲遠遠傳來,毛澤東站了起來,看時,卻是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看著也不像。他又坐了下來,正失望時,忽然石道上閃出一個少年,隻有十五六歲的年紀,短發,眉目清秀,但嘴唇豐厚。他步履謹慎,無聲無息地上了亭子,略有些局促地看著毛澤東,張了張口,靦腆一笑試探道:“二十八畫生?”
毛澤東大笑一聲,揚起手中的信來,兩封信同時擺在了石桌上。
“長郡聯合中學,李隆郅。”這位少年報出名字。
“第一師範,毛澤東。你好。”毛澤東熱情地伸出手,李隆郅看了看這隻手,才伸出手來,握了一下。
毛澤東坐了下來,說:“你想先談點什麼?”
李隆郅沉默一時,說:“毛兄主動征友,自然先聽毛兄談。”
毛澤東全不推辭,頓時滔滔不絕:“嗯!那好,我就談談我為什麼要征友。首先呢,我們都是民國新時代的青年,天下者,青年之天下也。青年要實現自己的理想和抱負,就要尋找更多誌同道合的同誌。古有高山流水,管鮑之誼,我們今天更應該與一切有誌於救國的青年團結起來……”
山風掠過,亭子四翼的鬆枝一陣顫動,便如觸電一般,滿山的鬆濤都蕩開來,便如海波揚起,直向天空奔湧而去。毛澤東說得興起,站了起來,在亭子裏來回走動著,揮動手臂,聲音也越來越大:“……正如梁啟超先生言:今日之責任,全在我少年。少年強則中國強,少年進步則中國進步,少年雄於地球,則中國雄於地球……”
李隆郅沉吟不語,目光落在了石桌上並排擺放的那兩封信上。山風越發大起來,吹動信紙。
“……以我萬丈之雄心,蒸蒸向上,大呼無畏,大呼猛進,洗滌中國之舊,開發中國之新,何事不成……”
毛澤東越說越興奮,大開大闔,仿佛眼前的群山都是他的聽眾,正在受到他的鼓動感染!
李隆郅默然無語,隻是眼看著亭外的山景,沿池塘植滿了垂柳,陽光透過來,柳葉如眉,綠草如絲。
“……莽莽乾坤,縱橫八荒,誰堪與我青年匹敵?縱一人之力有限,合我進步青年之力,則必滔滔而成洪流,衝決一切,勢不可擋,為我中華迎來一嶄新世界!”毛澤東用力一揮手,聲音戛然而止。一番演說帶來的激動使得他額角都帶上了微微的汗珠,眼裏閃著熾熱的光,等待李隆郅的回應。
這時亭外一群飛鳥驟然從枝頭驚起,正在打量著山景的李隆郅似乎也被驚醒,他看看毛澤東望向自己的眼神,半晌才說道:“毛兄——說完了?”
毛澤東:“說完了。”
李隆郅沉默一時,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向亭外走去。
毛澤東呆了一呆,“哎,你上哪去?”
李隆郅頭也不回說:“你不是說完了嗎?”
毛澤東:“我講完了,你還什麼都沒講呢。”
李隆郅卻不理他,飛也似的跑下山去了。
毛澤東不由哭笑不得,招手想叫他回來,但想一想卻作罷了,隻搖一搖頭:“這個人,什麼毛病?”
不過毛澤東怎麼也沒有想到的是,不到十年,他和這個人成為了戰友。1922年,李隆郅從法國留學回來,先到中共湘區委員會報到,書記正是當初尋友時結識的“潤之兄”。毛澤東對他說:你的名字太難叫,工人們也不認識“隆郅”這兩個字。這位性格豪爽的革命者馬上同意改名,決定按諧音改成“能至”。再後李能至又更名李立三,成為早期中國共產黨領導人之一,中國工人運動領袖,無產階級革命家。隻是毛澤東一直也沒明白他當時為什麼一言不發,這也成了一段謎。
三
何中秀回到周南女中,當天就把這個啟事張貼在了學校門口。放學後,一大群好奇的女生們嘰嘰喳喳地圍在門口,有人讀著,有人議論,也有人皺著眉頭。
“什麼那麼好看?讓一下讓一下。”警予拉著斯詠擠了進來。
“《二十八畫生征友啟事》?嘿,這倒新鮮啊!”警予讀著啟事,“‘二十八畫生者,長沙布衣學子也’——這是誰呀,這麼酸溜溜的?”
斯詠比較喜歡古文些,並不覺得這樣寫有什麼不好,她蠻有興趣地看著啟事,說:“你管他誰,看看再說嘛。”
“我才懶得看呢。”警予一點興趣也沒有。
斯詠自顧自地讀著啟事:“……但有能耐艱苦勞頓,不惜己身而為國家者,修遠求索,上下而欲覓同道者,皆吾所求也……”
“切,好大的口氣!”警予一把拉住斯詠,“走走走,牛皮哄哄的,有什麼好看的?走!”
兩人剛轉身,聽到身後傳來其他女生讀啟事的聲音:“……故曰:願嚶鳴以求友,敢步將伯之呼……”
斯詠猛地站住了,她一把甩開警予的手,回過頭來。啟事的末尾,霍然是那句“願嚶鳴以求友”!
回到寢室。斯詠拿出那本《倫理學原理》,翻開了扉頁,露出了那句“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把這一頁翻過去,又翻回來,反反複複。
“你說我們周南這是怎麼了?平時連門都不讓男生進,今天倒好,外校男生的征友啟事,居然也讓貼在大門口,真是怪了。”警予在趴在床邊,摔打著一個舊布娃娃。
一貞也輕輕應和著:“就是,我也覺得怪。”
“哎,你們猜猜,會不會有人去應征啊?”警予看看斯詠,又看看一貞,問。
隻有一貞回答:“不會吧?”
“你肯定?”
“男生征友,女生誰會好意思去呀?那還不讓人笑話死?”
兩個人聊著,卻發現斯詠坐在一邊出了神,警予把那布娃娃扔了過去,砸在斯詠頭上:“哎!大小姐,今天怎麼回事?一句話都不說。”
斯詠沒抬頭,仍然盯著那句詩。
“這丫頭怎麼了?丟魂了?”警予上前把那本書一把搶了過來,“想什麼呢?”
斯詠抬起頭,忽然仿佛下定了決心似的,說:“我想去應征。”
四
毛澤東接到陶斯詠的信已經是第三天,自和李隆郅見麵之後,他一直也沒有弄明白,李隆郅為什麼一言不發便走了。而黎錦熙這回交給他的信,落款居然是“周南女中悠然女士”,分明是個女生,他就更是猶豫,直到了約定的周日上午,他還拿不定主意,便來找蔡和森。
“老蔡。”毛澤東把信放在蔡和森麵前,“陪我走一趟好不好?”
蔡和森看一看信上的落款,頓時笑起來:“想不到,潤之兄天不怕地不怕,倒怕和女學生見麵。”
毛澤東哼一聲,說:“我怕?我怕他個鬼!我就是覺得頭回見麵,一男一女,總不太好嘛。”
蔡和森沉吟說:“人家肯來應征,足見思想開明,不是那種扭扭捏捏的傳統女性。”
毛澤東點頭說:“這個我曉得。不過……我還是覺得不太好——再說,這麼思想開明的女性,你也應該見識見識嘛。哎呀,走走走,走嘛。”
來信約在嶽麓山的半山亭,二人直出了校門,過湘江上山。
半山亭在嶽麓山的半山腰,此處原建有半雲庵,後廢棄,亭子是六方形,亭周蒼鬆半隱,雜花亂放。鬆外半邊晴日,半壁山石嶔嵌。
“看樣子還沒到。”兩個人上了亭子,毛澤東環顧四周。
“還不到時間吧。”蔡和森全不在意,看那亭子上“半山亭”三個字,說道:“潤之,這半山亭還有個來曆,你還記得那首詩麼?”
毛澤東正要說話,忽然背後一個女聲傳來“請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