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星的白晝很短,而夜晚的亮度也同白天差不多,因此他們根本不管這裏的白天和黑夜,幹脆按照地球上的時間進行活動。在最初的一段日子裏,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安放飛船運來的大批貨物。生活的必須品安置到半球建築的主室裏,其餘的放在沒有空氣和取暖設施的小圓球建築裏。等這項工作告一段落,這裏的活兒確實非常輕鬆……
鄧肯給自己擬定了一個工作日程,每隔一定時間,他要檢查這個、檢查那個,要浮遊到峭壁上檢查一下日光發電機。但說實在的,日光發電機一般不會出毛病。
有時候,鄧肯發現自己竟懷疑把雷莉帶來到底算不算失策。從實際角度看,他做飯沒有雷莉好,也會像前任站長一樣把住處搞得像豬圈一樣,但是如果沒有雷莉,他為了照料自己就會把時間打發掉,即使從做伴的角度看問題,照說是應該帶一個女伴來,但她到底來自另外一個星球,古裏古怪的。
她有些像半機器人,而且那麼呆癡,一點也不能給人樂趣。他一看到雷莉的長相怒氣就不打一處來;還有她走路的樣子,還有她不說話時安然的沉默,還有她的畏縮不前,還有她的半吊子英語;如果不帶她來他就可以少花2360鎊錢。
“你不懂得怎樣收拾自己嗎?”他再一次對她講,“你瞧,你臉上的顏色都塗錯了。你看看那張照片,再用鏡子照照你自己:那一大塊紅顏色抹得根本不是地方。還有你的頭發,又亂得像一團水草了。你應該把自己打扮得像一個真正的女人!”
“似的,好吧!”雷莉漫不經心地說。
“還有你的說話,簡直跟不會說話的小孩一樣。不是‘似’,是‘是’。是的,是的。你說說。”
“似的。”雷莉順從地說了一句。
“不對,把你的舌頭往後放一點,像這樣——”
這堂發音課上了好大一會兒。最後鄧肯生起氣來。
“你簡直拿我耍著玩,哼!你可得小心點,你這個女人。現在你再說:是,是。”
她躊躇了一會兒,看著滿麵怒容的鄧肯。
“說呀!”
“似——的。”她緊張地說。
他的手啪地一聲打在她的臉上。這一掌使她脫離了地板的磁鐵吸引力,她手腳團團轉著飄飄搖搖地向屋子另一頭滑去。她的身體一直撞到對麵的牆壁,又彈了回來,無可奈何地在空中漂浮著。鄧肯向她走去,把她的身子調轉過來,讓她的腳接觸地麵。他的左手一把抓住她咽喉下麵的外罩,右手舉起來。
“再說!”他命令道。
雷莉試著說這個字。到了第六遍,她勉強發出了S—S—Shi的聲音。鄧肯暫時認為滿意了。“你看,你分明可以發這個音。你這個女人,你需要的是別人對你厲害點。”他把雷莉放開。雷莉踉踉蹌蹌地向屋子的另一頭走去,雙手捂著被打腫的臉。
時間過得非常慢。有好幾次鄧肯懷疑自己是否能熬過他的工作期限。他盡量把一些要做的事拖長,但他的時間還是多得要命。他很快就厭倦了流行歌曲,於是,他按照一本棋譜學習怎樣下棋,也教會了雷莉。
但是,他發現自己同雷莉對棋,每下必輸。他又教給雷莉一種雙人玩的紙牌,雷莉也比他更有牌運。這樣,他在大部分時間裏隻是坐在那裏生悶氣,詛咒衛星,惱恨自己,不斷生雷莉的氣。
光看她做事那種冷漠、遲鈍的樣子就夠讓人生氣的了。隻因為她是個火星人,就比他更能適應這裏的環境,這似乎是一件極不公正的事,她那一言不發情願挨罵的樣子更使他火冒三丈。
“你會不會笑?會不會哭?會不會發瘋?或者隨便表達點什麼感情?隻憑你這副臉相就能把人逼瘋。”鄧肯說。
她繼續看著他,臉上毫無表情。
“笑一下,你這該死的——笑啊!”
她的嘴角抽動一下。
“這是什麼笑?你看,那才是笑呢!”他指著牆上一張美女照片說,“像那樣!學我這樣!”他做個笑的樣子。
“不會,”她說,“我的臉不會像地球上的臉那樣蠕動。”
“蠕動?!你管笑叫蠕動!”他從椅子裏跳出來,向她走過去。她一步一步地後退。“我倒要讓你的臉蠕動一下,你這個女人,來吧,笑!”他舉起手來。雷莉用雙手捂住臉,“不!”她反抗道,“不——不——不!”
鄧肯在這裏已經度過了8個月。這天,從卡裏斯托星傳來消息說,一艘飛船正向這裏駛來。又有事要做了,他興奮起來,也不覺得雷莉那麼討厭了。可是雷莉對這個消息絲毫沒有反應。
飛船在他們頭頂出現了。鄧肯還沒等它停泊好,便登了上去。他不論見了什麼都有舊友重逢的感覺。船長給他引見了他身旁的一個人,說:“這是溫特博士。他要同你度過一段你的流放生活。”
鄧肯和這個人握了握手。
溫特博士說:“我是醫學博士,公司要我做一點地質調查,大約需要一年時間。”
鄧肯對他表示歡迎。他們在船上停了一會兒,鄧肯就把溫特帶回去了。溫特在屋子裏見到了雷莉,感到很吃驚,顯然,事先誰也沒有對他說過雷莉的事。他打斷了鄧肯對一般情況的介紹,說:“你不給我介紹介紹你的夫人嗎?”鄧肯介紹了,樣子很勉強。他討厭這個人帶有責備的話音,也不喜歡他像對待地球上的婦女一樣同雷莉寒暄。另外,鄧肯還覺得他已經發現了雷莉臉上的傷痕。
3個月後,他們之間爆發了一場爭吵。在這以前,爭吵的暗影已出現過好幾次。如果不是溫特的工作需要他花費許多時間在戶外,也許爭吵早就表麵化了。這次事件的爆發是由於雷莉提出了一個問題。
當時,雷莉正在看一本書,她突然問:“婦女解放是什麼意思?”溫特開始給她解釋。他一句話還沒說完,鄧肯就打斷了他:“誰讓你往她腦子裏灌輸思想的?”
“你這個問題問得真蠢,”溫特說,“她為什麼不該有思想呢?”
“你到這兒來,滿腦子時髦思想。你從第一天起就把她當成了地球上的高貴太太!這是為什麼?”
“不為了什麼,”溫特說,“你認為我是來勾引她的是吧?你想錯了!因為你心裏時時想著2360鎊的這一大筆錢,所以你對這件事很不滿,對吧?”
“她是我的老婆,是個愚笨的火星人,她得聽我的!”
“是的,她是個火星人,但她並不愚笨。你看,她那麼快就學會了看書,我想,要是你學習一種隻懂幾個字的文字,是不會這麼聰明的。”
“你不該教她看書,她不需要看書。她像原來的樣子就可以了。”
“這是多少年前奴隸主的聲音。我一到這裏就知道你是個沒出息的人,不然你就不會到這裏來工作了。而且你還是個欺負人的惡霸。你認為我每天聽你訓斥她是個樂趣嗎?她的天資比你高十倍,可是你卻故意什麼也不讓她知道,讓她毫無自衛的能力。你認為我高興看著你這樣一個大笨蛋整天欺負她嗎?你這個混蛋!”
如果在其他任何地方,鄧肯早就會走上去讓他住嘴了。但是,鄧肯盡管氣得發暈,20多年的宇宙經驗還是讓他控製住了自己。他知道,在失重的情況下毆打是多麼可笑而白費力氣的事,而且在這種情況下,通常總是誰越生氣,誰越丟醜。
兩人都憋了一肚子氣,但是兩人都忍住沒發作。不知怎的,這次爭吵過後又平息下來,有一段時間,一切都好像恢複了過去的常態。溫特乘坐他自己帶來的一隻小飛船繼續做勘探工作,工作之餘,他同過去一樣把時間花在教雷莉讀書上。
鄧肯注意著事態的發展,他想:如果這種密切關係繼續發展,他們之間遲早會再爭吵。直至目前為止,他還沒發現兩人之間有什麼需要他出麵幹涉的事。雷莉已經表現出崇拜英雄的感情,溫特對她總像對地球上的女人那樣。
這樣一天天過去,就越來越把她慣壞了。早晚有一天……再下一步,他們就會把他當做障礙清除了。預防勝於治療,明智的辦法是絕不讓事態繼續發展,這樣做在這裏不需要費什麼手腳。
果然沒有費手腳。有一天,溫特像往日一樣飛出去勘探,從此就再也沒回來。
一連好幾天,雷莉整天站在起居室的大窗戶跟前凝望著戶外一片漆黑中閃爍的光點。她並不是在等待溫特回來,她同鄧肯一樣清楚地了解,一旦過了36小時,就絕無希望回來了。她什麼話也不說,眼神看上去更沒生氣了。
鄧肯不敢說她是否知道、或者猜測到一點什麼,但他對她確實感到有些害怕,他惴惴不安,他不大敢對她發脾氣了。他極其不安地想到,在這樣一個地方,即使一個頭腦呆癡的人,也能想出許多置人於死地的辦法來。
作為預防措施,從這時起,他每次外出都給宇航服配上新的氧氣瓶,並仔細檢查壓力是否充足。另外,他總是每次放一塊石頭頂住密封室通往外麵的門,以防門被關緊,無法打開。他還養成一種習慣,注意觀察他吃的食物同雷莉吃的是否是從同一隻鍋裏拿出來的。在她做飯的時候,他的眼睛總是盯得很緊。他始終拿不定雷莉知道不知道……然而,雷莉一次也沒提起溫特的名字。
她的這種神態持續了大約一星期就突然改變了。她再也不注意外麵黑洞洞的天空了,相反地,她開始埋頭看書,貪婪地、不加選擇地看了一本又一本。對她這種行動,鄧肯很不理解,也很不喜歡,但是他決定暫時不加幹涉。這至少有一個好處,即可以使她不去想別的事。
漸漸地,鄧肯開始放心了。危機已經過去,要麼她就是沒猜到,要麼即使猜到了,她也決定不采取什麼行動。但是她讀書的熱忱一點也沒減退。雖然鄧肯有幾次提醒她說,自己花了2360鎊是為了讓她給自己做伴,雷莉卻始終不放下書本,仿佛下定決心非要把轉運站的藏書讀完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