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譽和夢幻(2 / 3)

“孩子,是的,我怕是這樣的。看看他的臉。如果你像我一樣經常看到這種臉色,你就會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了。”

安妮望著那張平靜的臉,它意味著生命的消失。

醫生來了,說是當時死亡的,不會有痛苦,可能是受了什麼刺激。刺激的秘密就在馬修手裏的那張報紙上,是馬丁早晨從郵局帶回來的,它宣告艾比銀行周轉不靈,破產了。

消息很快就在阿豐利傳開了,那一天,綠山牆裏聚集了眾多的朋友和鄰人,他們來吊唁死者,安慰生者。這是生性害羞的馬修第一次成了中心人物,死亡的沉重莊嚴落在了他身上,這種莊嚴如同王冠般將他與眾人分開。

那天晚上,芭裏一家和雷切爾太大與她們待在一起。戴安娜來到東山牆,隻見安妮立在窗前,便輕聲對她說:“親愛的安妮,今晚我陪你睡,好嗎?”

“謝謝你,戴安娜。”安妮回過頭來認真地看著戴安娜,“我隻想一個人待一會兒,希望戴安娜能理解我。我並不害怕。從不幸發生的那時起,我還沒獨自靜靜地待過一會兒呢!真想一動不動地感受一下,可我卻無法感受。我不能相信馬修去世了,又好像馬修在很久以前就離開了人世似的。從那時起,我就一直被一種難以忍受的痛苦煎熬、折磨著。”

戴安娜無奈,留下安妮一個人獨自在房間裏,不放心地走了。

安妮希望自己的眼淚能在孤獨的時候來臨,對馬修的死竟然沒有眼淚,這對她來說也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她是如此地愛著馬修,而馬修對她又是這麼好。

夜裏,她醒來,四周一片寂靜和黑暗,白天的事情宛如悲傷的潮水向她襲來。她看見了馬修向她微笑的臉龐,笑容和前一天晚上他們在門口分別時的一樣,她聽見他的聲音在說,“我的姑娘,我引以為自豪的姑娘。”

接著,淚水便湧了出來,她放聲痛哭。

兩天之後,馬修被抬出了他的家園,遠離了他耕種過的田野,他熱愛的果園,他親手種下的樹木。阿豐利恢複了平靜,就連綠山牆也回到了舊日的軌道之中,每日忙碌著,就像以往一樣,雖然那種“失去了那種親切熟悉的氛圍”的疼痛感依然存在。

安妮對痛苦並不熟悉,雖然她已經非常悲傷了,她們的日子沒有馬修也還在繼續,每每發現杉樹後太陽依然升起,花園裏粉紅的花骨朵一樣綻放,看見它們她也會如往昔般有一絲喜悅,這讓她覺得羞愧悔恨。

她喜歡戴安娜的拜訪,戴安娜開心的話語總會帶動她的笑聲,這就是說,總而言之,這個花香芬芳的世界、友誼、愛對她來說沒有失去力量,它們能使她覺得生活仍然在用種種聲音執著地召喚她,她怎麼還能這樣呢?有時候令她感到羞愧和悔恨。

“馬修走了,我還能在這些事物中找到快樂,這像是對他的不忠。”一天晚上,安妮和阿倫太太坐在牧師家的花園裏,她若有所思地說,“我非常思念他,一直在思念他,可是,阿倫太太,世界和人生還是顯得那麼美好、有趣。今天戴安娜告訴我一件有趣的事,聽了居然還哈哈大笑起來。馬修出事後,我以為自己永遠也笑不出來了。不知怎麼的,我總覺得自己不該笑。”

“馬修活著的時候,不是很喜歡安妮的笑聲嗎?他希望你生活得幸福、快樂,不是嗎?”阿倫太太懇切地勸慰道,“馬修現在隻是到很遠的另一個世界去了,他還是想聽到安妮銀鈴般的笑聲呀!不過,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任何人都會有這種經曆的。”

“我想,你上學時她還是會孤獨的。”阿倫太太說。

安妮沒有回答,她道了晚安,緩步向綠山牆走去。瑪麗拉正坐在前門的台階上,於是安妮在她身邊坐下。

“你出去時,斯潘塞醫生來過這兒,”瑪麗拉說,“他告訴我,那個專家明天會在鎮上,還堅持讓我去查查眼睛。我想最好還是去一趟,查查清楚。如果那個人能給我配一副合適的眼鏡,那我就感激不盡了。我不在家,讓你一個人待在這兒沒什麼意見吧?馬丁會駕車送我去,家裏還有些衣服要燙,再烤些麵包。”

“我會好好幹的。戴安娜會過來陪我。我會一心一意把熨衣服和烤麵包的活計幹得很好,你不必擔心我會給手絹上漿或用止痛劑給蛋糕加作料。”

瑪麗拉笑了。

“吉爾伯特?布萊思也準備去教書,是嗎?”

“是的。”回答的就兩字。

“他長得可真好看,”瑪麗拉心不在焉地說,“上個星期我在教堂裏見過他,他很高啦!像個男人了。他看上去可真像他爸爸年輕的時候,約翰?布萊思以前也是個不錯的男孩子,我們以前關係很好,就他和我兩個,人們說他是我的情郎呢?”

安妮有興趣地迅速掃了她一眼,“哦!瑪麗拉,然後呢?為什麼您沒有……”

“後來我和他吵架了,約翰來承認錯誤時,我沒有原諒他。當時我曾打算原諒他來著,可是我很生氣,心情十分不快,覺得特別別扭,想先懲罰懲罰他,可是約翰從那以後就再也沒來找過我。據說布萊斯家的人自尊心都很強,我一直覺得很內疚。後來,找了個機會我原諒了他。”

“這麼說,瑪麗拉也有過一段羅曼史呀!”安妮輕輕地說道。

“是呀!沒看出來吧!不過,我和約翰以前的事兒,大家都忘記了,連我自己也忘記了,隻是上個星期偶然遇到吉爾伯特,才觸景生情,喚起了我對往事的回憶。”

瑪麗拉第二天進城了,晚上回來的。安妮那時候和戴安娜去了果園坡,回來時發現瑪麗拉在廚房裏,她坐在桌子邊,用手托著腦袋,她沮喪的模樣給安妮帶來一陣寒意,她從沒見過瑪麗拉這樣毫無生氣:“您累了,瑪麗拉?”

“是啊!哦!不是……我不知道。”瑪麗拉虛弱地說著,抬頭看著她,“我猜我是累了吧!但我沒覺得,不是這樣吧!”

“您看過眼科醫生了?他說什麼?”安妮焦急地問。

“是啊!我見過他了。他檢查了我的眼睛,說要是我以後不再看書讀報,不再做縫紉這種費眼睛的事兒,要是我不再哭,要是我戴上他配的眼鏡,他覺得我的眼睛就不會惡化了,頭痛也會好了,否則六個月就瞎了。瞎了!安妮,想想吧!”

安妮驚叫了一聲,接著陷入了片刻的沉默。她覺得自己實在無法回答。過了一會她勇敢地說:“瑪麗拉,別再想這事了!您知道,大夫已給了您希望。要是你多加注意,您是完全不會失明的。要是他配給您的眼鏡能治好頭痛,那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我可不抱什麼希望了。”瑪麗拉難受地說,“看書、做針線活兒,如果因為眼睛什麼事情也做不了,那還有什麼生存樂趣呢?我寧願眼睛瞎掉,還不如死了呢?而且醫生還說不能掉眼淚,當我心情不好時,一定會忍不住掉眼淚的。談這些都沒有用了,謝謝你給我倒點兒茶來,我總有一種筋疲力盡了的感覺……我眼睛的毛病,暫時先不要對任何人說,假如大家都知道了,肯定會到這裏來問長問短,那樣我會受不了的。”

瑪麗拉吃過晚飯,安妮勸她上床睡覺。然後安妮自己來到了東山牆屋子,噙著眼淚、心情沉重地在黑暗中獨自坐在窗口。從她回家後的那天夜裏坐在那兒以來,情況發生了多麼可悲的變化!

幾天以後的一天下午,瑪麗拉慢慢地從院子裏走進來。剛才她在院子裏和一位來客談話,安妮一眼就認識這個人,知道他是來自卡莫迪的約翰?薩德勒。安妮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使瑪麗拉的臉色那麼難看。

“薩德勒來這兒幹嗎,瑪麗拉?”

瑪麗拉在窗邊坐下,望著安妮。盡管醫生囑咐她不要哭,但她的眼中還是噙滿了淚水,嗓音也變得沙啞起來:“他聽說我打算賣掉綠山牆,他想買下來。”

“買下來!買下綠山牆?”安妮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啊!瑪麗拉,您沒有打算賣掉綠山牆吧!”

“安妮,我不知道還有其他什麼辦法。我一直在考慮這件事。如果我的眼睛沒問題,雇個能幹的幫手,我還能湊合著在這兒待下去管理管理。可是像現在這樣我沒法留下來。總有一天我要失明的,而且不管怎麼說,我也不適合管這些事了。”

“哎!我從沒想到會親眼看到自己把家賣掉的這一天。但是以後的情況隻會越變越糟,到時就沒人想買了。我們所有的錢都在銀行,還有幾張馬修秋天簽的單據需要償還。雷切爾太太建議我賣掉農莊,寄宿在別的地方,花費不高,是一座小小的老房子,反正夠我住了。謝天謝地你有獎學金,安妮,真抱歉你假期回來時沒有家了,但我希望你能忍受一下。”

瑪麗拉崩潰了,她悲痛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