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3 / 3)

今昔是什麼?今昔在你麵前的人,喝著同樣的茶,為什麼茶是永遠的,而人,不同了?

你記得你是幾點鍾放了我的,陳姐姐?

你纏了我七個小時,逼了我整整七個小時,我不講,不點頭,你不放我回家。

如果,陳姐姐,你懂得愛情,如果,你懂得我,如果:你真看見我在泣血,我要問你——我可曾向你叫起來了。我問你,當時的那個夜晚,你為什麼堅持將自己累死,也要救我?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纏死,也要告訴一個沒有活下去意念的人——人生還有盼望?

自從在一夕間家破人亡之後,不可能吃飯菜,隻能因為母親的哀求,喝下不情願的流汁。那時候,在跟你僵持了七個小時之後,體力崩潰了,我隻想你放我回家——我覺得你太殘忍,迫得我點了一個輕微的頭。

不是真的答應你什麼,因為你猜到了要死,你猜到了安葬完了人,陪父母回台之後,我心裏的安排。

你逼我對你講:“我答應你,瓊瑤,我不自殺。”

我點了點頭,因為這個以後還可以賴,因為我沒有說,我隻是說你,好給我回去。

你不放過我,你自己也快累瘋了,卻一定要我親口講出來。

我講了——講了就是一個承諾,很生氣,講完了又痛哭起來——恨你。因為我一生重承諾,不肯輕諾,一旦諾了便不能再改了。

你讓我走了,臨到門口又來逼,說:“你對我講有什麼用,回去第一件事,是當你母親替你開門的時候,親口對她說:‘媽媽,你放心,我不自殺,這是我的承諾。’”

陳姐姐,我恨死你了,我回去,你又來電話,問我說了沒有。我告訴你,我說了說了說了,……講講又痛哭出來。你,知我也深,就掛下了電話,你知道:你的工作,做完了。

在我們家四個孩子裏,陳姐姐,你幫了兩個——小弟,我。相隔了九年。

三年前,我在一個深夜裏坐著,燈火全熄,對著大海的明月,聽海潮怒吼,守著一幢大空房子,滿牆不語的照片。

那個夜晚,我心裏在喊你,在怨你,在恨你——陳姐姐,為著七個月前台灣的一句承諾,你逼出來的,而今,守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第二天,我寫了一封信給你,說了幾句話——陳姐姐,你要對我的生命負責,承諾不能反悔,你來擔當我吧!

當然,那封信沒有寄,撕了。

再見了,去年了。你搬家了,我站在你的院子裏,你開了房子的門,我們笑著奔向彼此,拉拉你的手,雙手拉住你,高聲喊著:“陳姐姐!”然後又沒有了言語,隻是笑。

我們站在院子裏看花,看平先生寶貝的沙漠玫瑰,看楓樹,看草坪和水池。你穿著一件淡色的衣服,發型換了,臉上容光煥發。我,一件彩衣,四外張望,什麼都看見了,不再是那個隻見一片黑色的盲女。

那天是黃昏,也是秋天,晚風裏,送來花香,有一點點涼,就是季節交替時候那種空氣裏轉變的震動,我最喜歡的那些悵然——很清爽的悵然,不濃的,就似那若有若無的香味。

過去,不再說了。

又來了,這次是小杯子,淡淡的味道,透明的綠,我喝了三次,因為你們泡了三次,陳姐姐,你猜當時我在想什麼?我在想沙漠阿拉伯人形容他們也必喝三道的茶。

第一道苦若生命,第二道甜似愛情,第三道淡如微風。

麵對著你和平先生,我喝的是第三道茶,這個“淡如微風”,是你當年的堅持,給我的體驗。

我看了你一眼,又對你笑了笑。

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

不能言語,我隻有笑看著你,不能說,放在生命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