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3 / 3)

“母親”的形象,原來就是一頭“母牛”形象。我現在感覺最強烈的就是,我已經變成了一頭母牛,我已經不存在了,唯一有知覺的是我的乳房。我們平常歌頌母愛時,可以把它升華,把它推廣成一種博愛的精神,但現在我才明白,母愛是很具體的愛,是日常生活中最瑣碎的愛。可憐的女人們,被這瑣碎的愛所淹沒,連頭帶腳全都沉沒,看不見自己,忘記自己,犧牲自己,這就是母愛。無論你是否想“無條件犧牲”,你注定是犧牲了。

我曾在西方藝術史的畫冊中看到過這樣的一個雕像,這個雕像叫做“威仁多夫女神”(theVenusOfWillendorf),它是舊石器時代的產物,在澳大利亞被人發掘。我被這一雕像深深吸引,同時也被這一雕像深深打動。“威仁多夫女神”一點也不美,她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沒有嘴巴,沒有耳朵,她的臉部被稻草繩一圈圈地圍著,臉部像是被囚禁起來,一點個性也沒有。她的乳房碩大無比,沉甸甸地耷拉在胸前;她非常肥胖,臀部大大的,腹部像是懷孕的樣子;她沒有手,也沒有腳,但是大腿異常粗壯和結實。作為女神,她絕對不代表美,而是代表母親——永遠地懷孕著,永遠地哺育著,她生活在自己的身體裏,被自己的身體所囚禁。沒有眼睛,所以看不見外界的景象,沒有耳朵,所以聽不到外界的聲音。她是女性這一性別最本質、最原始、但又最不性感的體現。令我感慨的是,天下所有偉大的母親都像這個女神一樣,有如大地,有如大自然,充實而溫暖,是天下兒女的來源也是他們的歸宿,但母親自己卻是盲目的,看不見自己也看不見外界,隻為著生育而在那裏呆呆地挺立著。

有些學者在評論冰心的作品時,曾指出她不能超越自己的性別,尤其是母性的主題,對具體的現實環境缺乏關懷。這類批評實際上仍是以男權父權的批判價值為標準,以社會批評的唯一尺度來衡量冰心的女性寫作。對他們而言,冰心的寫作不能超越自己的性別,過於纏綿在母愛的旋律中,於是不能達到所謂“偉大作品”的標準。我則不這麼看,我偏偏喜歡冰心寫作中過多過滿、過於感情化的母愛主題。我偏偏要質疑所謂衡量“偉大作品”的標準。隻不過我覺得冰心作品中的女性缺少個性,她們不約而同地認同“母愛”,但這種母愛卻是社會秩序中早已規定好了的母愛。她歌頌的女性,全部認同母親的形象,全部有犧牲精神,全都為男權社會中的“崇高價值”而犧牲,她們就像“威仁多夫女神”一樣,是盲目的,盲目中自己的主體意誌消失了。

你也許不同意我的想法,但我認為,隻有真正體驗到了女性身體生育的痛苦,真正體驗到了瑣碎生活對女性、對母親的囚禁,才明白我們是否應當重新定義“母愛”,重新書寫“母愛”的主題。母親是否也應該有自己的個性和價值,母親不應該隻是為了另一個主體而無條件犧牲的客體。她這應該像父親一樣,在愛自己孩子的同時,仍然保持自己的獨立存在。我希望母親的臉部是美麗的,是有性格的,同時也是喜悅的,不能隻是為了犧牲而活著。

你曾寫過《慈母頌》,也許我也應該寫一篇《慈母頌》,為了奶奶、媽媽和我自己而寫。

小梅

1999年6目18日女人做學問,好像很少有做得很成功的。……女子若能以感性的知性來洞察世間的條理,卻也能達到邏輯思維所不能達到的地方。這種感性的光輝自有一番“真味”在其中。

女人做學問好像很少有做得很成功的

——劉劍梅致信父親劉再複論女子做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