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2 / 3)

第二日,我早早到了教室,告訴D先生,有一位中國來的M教授很願意聽聽他的課;看著D先生臉上幾近孩童得到獎勵時那樣的笑容,我的心情也很愉快。畢竟,中國學者在人類文化的研究建設與交流發展中所擔任的角色,還是有一定分量的。

M教授進了教室,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一瞥見D教授,臉上立即現出一種幾近謙卑的笑容,急步前趨,彎著腰背,滿頭的白發一顫一顫,使我的心也隨之發起顫來。他雙手握住D先生伸出的右手,連連感謝D先生允許他來聽課,然後是一大篇近乎阿諛的讚美之詞。一份尷尬摻入D先生原先明朗的笑意,他轉臉向我看過來。我則轉身走到窗前,裝作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我已經記不得D先生那天講的是什麼,隻記得下課時,當我一邊走出教室,回身看M教授,忍不住說了一句:“你為什麼對他那麼……客氣?”他看了我一眼,歎了一口氣,說:“咱們不懂人家的東西,隻好這樣嗬!”我猶豫了一會,終於還是輕輕地說了:“其實,這也不必要的!”他默然,臉色有幾分感慨,幾分悻然,還有幾分黯淡……

走向圖書館的路上,我想了很多。中國人之於西方,大約常有一份難解的“情結”;不是蔑其為“鬼子”,就是尊其為“大人”,對於“咱們不懂”、“咱們沒有”的東西,或者是視為廢氣毒品,或者是捧為聖丹神藥,而不善於在爭取平等的奮鬥中了解這些東西,在揚棄創造的過程中掌握這些東西,使之能為我的自己的生存與發展所用。博學與資深如M教授尚且如此,可見國人要做到既有自尊而又敏於汲取別人的經驗長處,既有深刻的危機感而又不失自強奮鬥的主心骨,還有一段漫長的路要走。

這些想法,文琪,我至今仍然自認是對的。隻是流淌的歲月使我看到了更多的人和事,使我的思考增加了更多的層次與角度。我慢慢體驗到某些國人對西方表現出來的那份或含蓄或直露的卑諛之氣,並不僅僅是他們單方麵無力自處自持的結果,人間萬象,就沒有這麼簡單的。

我永遠記得一九八八年的一個冬日。

當時我已經修完全部必修的課程,正集中精力寫學位論文。整天關在房間裏與電腦為伴,一個月下來,也覺得單調,看到那一年東亞研究中心開設了《中國曆史與文化》的大課,一周隻兩次,便心血來潮,決定去旁聽;一是調節生活,二也是可以了解美國對中國研究的狀況。我主修西歐文學與曆史,平時完全沒有時間顧及其它。

主持這門課的是曆史係一位長著亞麻卷發個子瘦長的男子,麵色蒼白,舉止溫文。從他那裏要了一張課程安排,逐段看完,便覺得有點不對勁。整個學期十四個星期的課,其中前六個星期講孔子中國,後七個星期講搞改革的鄧小平中國,中間那一個星期兩堂課一百一十分鍾講中國近代史、現代史和到一九七八年止的當代史的各方麵情況。這是門普及性的大課,聽課的有三百多學生,來自全校各係。他們對中國了解極少,這樣的課程結構,會在學生腦子裏留下一個什麼樣的“中國”呢?我帶著滿腦的疑問和好奇去聽課了。

六個星期的孔夫子,詳盡瑣細,內容聽起來是陳腐之極。對孔教規範的描述,使美國的青年人不僅很快覺得疲倦,而且漸漸生出厭煩。尤其是孔夫子對吃相、坐相、走相、說話相、穿衣相等等諸多的禮節,更使在上課時都能堂而皇之地將長腿擱到桌麵上的學生大為反感。於是,到了第七個星期第一堂課,五十五分鍾裏囊括鴉片戰爭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第一個五年計劃,課堂裏便發生了這樣的情形:

教授先用幾句話總結了前六星期的孔夫子禮教規範說,然後用另外幾句話完成了對鴉片戰爭的描述:“我們講了孔子的主要思想以及根據孔子的道德倫理人們必須遵守的種種規範。(學生麵呈厭煩狀)人們看到,做到言行規範化是很麻煩,並且常常是不方便的。曆史到了一八四年,英帝國出動軍艦,為了鴉片貿易進軍中國時,中國軍隊試圖抵抗。(學生感興趣)但是,非常自然地,隻在幾分鍾之內,中國就落花流水了。”他淡淡地一笑,攤開雙手,聳了聳肩。從聽講席三百多名學生中便漾出了一片轟笑,好像看到一個老弱不堪、煩人煩了六個星期的孱頭,虛張聲勢地跳到美國橄欖球場上,還沒來得及動胳膊動腿,就被人幾下踢出了腦漿一般好笑,好玩,解煩,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