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3 / 3)

我坐在三百多轟笑的美國學生中間,渾身一陣發冷,腦子卻一陣發熱。我心裏立刻湧上來的,是林則徐嚴峻的麵容,虎門全體戰死者的屍體和血,還有圓明園無聲的廢墟。我下意識地四下掃了一眼,坐在我旁邊的一位新結識的朋友瑪麗安注意到我臉色,一雙藍得清澈的眸子關切地望著我:“丹,你沒事吧?”她柔聲問,記筆記的手早停下了。我努力控製著內心衝動著的怒氣,平靜地說:“這個教授講得水平非常低,但玩弄材料倒很會用心思。”瑪麗安似懂非懂,但用力地點頭,大概是覺得她這樣做能使我感覺好一點。

我堅持聽完了這門課。後麵七個星期的講課圍繞一個主題:中國正在努力擺脫共產黨統治下的枷鎖(雖然學生在前麵匆匆兩堂課中,跟著教授翻著跟頭跳過一個半世紀的中國史,混沌中很難說弄得明白什麼是共產黨),中國十一億人民正“跟著感覺走”,這感覺就是“跟著美國走,跟著華盛頓示意的中國道路”走……

文琪,這是八十年代末,在美國著名的高等學府之一,人們得到的中國觀。當中國留學生不得不與腦子裏印著這樣一幅中國畫像的人們打交道時,付出的心理代價就可想而知了。這門《中國曆史與文化》雇有三名助教,其中兩名是主修中國政治的美國學生,另一名是中國留學生。他戴一副銀邊眼鏡,英語流利,眉目清秀;隻是那臉上凍結著的微笑,眼睛裏遊移的神色,尤其是對主講教授臉色陰雨雲晴的敏感與乖覺,使我有種說不清的悲哀之感。他好象做學生做得太久,做糊塗了,做成了奴才的模樣;又好象是今天被人損一句,明天被人踢一腳,身心與肌膚都已麻木,自己的感覺究竟是什麼早已不重要了。主講人說什麼就是什麼,雖然這一回,課堂上講授的,並不是M教授為之俯首的“咱們沒有”、“咱們不懂”的聖丹神藥,而是咱——們——自——己——的——曆史和文化!

這一次經曆的意外收獲之一,是使我懂得了在美國,D先生那樣的人的可貴。師生不是主仆,就好象現代化不是殖民化一樣,在我原是不言而喻的天經地義;D先生待我的那一番平等與坦誠,我一直是視為理所當然的。但是,時日終於使我漸漸明白。文琪,我們從一個曾經備受欺淩的國家走來,背負著生活與求索的雙重壓力。在美國這個西方第一位超級強權的國度裏,在相當數量自覺不自覺地充滿了種族優越感的人們中,不僅平等待我的朋友尋覓不易,而且,倘若不小心,還很可能失去自己對自身生命的認識與把握。先是再也無力以他山之石攻己之玉,進而則將有錢、有權、有勢者的暗示誤作自己的“感覺”和“前途”,追隨這樣的“前途”而去,把自己的金子也當作沙當作土拋棄。至於帶上點比M教授更明顯、更自覺的卑氣與諛氣,還是其次的。

寫到這裏,文琪,我可以回到這封信的本題了。正是這樣一種帶著或隱或顯的卑氣與諛氣社會心態,在一部分同胞中的蔓延,使一些國人在不知不覺中戕伐著自己對世事獨立的感知和判斷力,而這種被戕伐的感知和判斷力與大洋東岸起因複雜的西潮相互作用,便使得一批又一批中國人在帶著各種各樣“平等競爭”的幻想,踏上了白人統治的北美大陸之後,在爭活路、找飯吃的冷酷的社會現實中,一些人明明是做了犧牲品,卻堅持自己是進了伊甸園;明明是經受著身心殖民化的慘痛磨難,卻拍額稱慶說獲得了“現代化”的再生洗禮。這一切,都使我在沉靜的書齋中沉靜不下去。我做不到!文琪,我做不到輕巧地唱上幾句“人生很無情,世界很無奈”,便心平氣和地作壁上觀;或者連壁上觀也不作,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我已經這樣裝過幾回的,一輩子裝下去嗎?!

等你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