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丹陽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二十日我在心裏說,我的根會深深地紮在中國的土壤之中,我的翅膀會在風雨裏磨練得堅強。中國與整個世界,都將是我生活與奮爭的戰場。
我生活與奮爭的戰場
——丹陽致好友表現遠大誌向
文琪:
在P城召開的“二十世紀——回顧與展望”專題會議前天結束了。參加者是從全世界三十多個國家與地區來的學者、作家和社會活動家,會議組織的活動之多,日程安排之緊,是我以往沒有過的體驗。回到住處,倒頭就睡,醒來已是又一個陽光明麗的早晨。坐在書桌前,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你寫信。
這是我在北美土地上參加的國際會議中收獲最大的一次,許許多多的想法,一時真不知從哪裏下筆。近十年來經曆中記憶最深的幾次國際會議的情形,開始在腦海裏一一重現,其中那些使我一直難以忘卻但始終未能清理的感受,在與這次會議的對比中,漸漸地變得明晰清澈起來。心裏,有一份快走到長長隧道盡頭的專注與期待,也有一種踏入萬重關山之前的決然與安然。
記得第一次正式參加的國際性學術活動,是H大學曆史係組織的“十九世紀歐洲文化史”專題討論會。與會發言的二十多位學者教授,清一色來自歐洲與北美。我的一篇分析英國十九世紀中葉文化思潮幾個代表人物的論文被會議選中了。現代歐洲思想文化史中,英國十九世紀工業高度發展後引起的“文化”重新定義,曾是我最感興趣的課題之一。當時留學已經兩年半,我全部的焦思竭慮,是花在了對歐洲自十八世紀以來思想主潮發展變化過程的學習與把握上。某種雖然並不清晰但是非常強烈的下意識不時地催促我,“西學”對於現代中國的生存發展至關重要,必須真正鑽進去,弄懂弄通;不了解西方,不掌握“西學”,中國人在世界上的路就很難走得通。我日以繼夜地讀書,我向一切碰到的人們求教。我的指導教授,歐洲來的各級訪問、講學的學者,來自各國的研究生同輩,甚至美國的大學生們,我幾乎是見縫插針,無所不問。學校校報上曾刊出一篇關於國際留學生的通訊,其中對我的描繪是,那個“始終夾著一本詞典,用無窮盡的難題使所有學生、教授們大傷腦筋的中國女子”。我入研究生院的第一年夏天就開始進修法文,希望在英文之外,還能在今後的獨立工作中使用法文甚至德文。
如此努力的第一個結果,便是這兩年半後在國際會議上的發言機會。當時,內心是興奮與緊張的交織,感覺上簡直是“大戰臨頭”。我不斷地對自己說,這就是走向世界了!這就是走向世界了!我是大會發言的唯一中國人,可不能搞砸了!想想也實在是幼稚得可愛,我幾乎是把自己當成“中國發言人”那樣地充滿了責任感,甚至使命感;我要向“全世界的學者”證明,中國的青年人是有水平、有能力的,對“西學”的了解與認知並不遜於他們西方人本身。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寢室裏練習宣讀論文,搞得我的同屋安妮“忍無可忍”,隻好決定參加這場“奮鬥”,每天幫助我糾正語音,搞準語調,包括琢磨調整應有的身姿手勢;最後連她都能把論文中的一些段、句背下來了。而其中必須用到的幾個法文詞與德文詞,我則專找兩位搞法國文學與德國曆史的研究生,讓他們念上數遍錄音下來,回來自己再聽著練習。
發言自然是說得過去的。一切都做得合適順當。下來以後,好幾個與會者或是問我是否來自香港,或者問我是否家在歐洲,言下之意,我的知識素養、職業風格、語音語調都合乎歐美標準,而研究的領域專題當然是“正宗西方”的。當聽我回答說是來自中國,則都露出幾許驚訝,意在表揚地搖搖頭,說是“沒有想到!”我不自在的感覺到周圍一雙雙含義多樣的注視著自己的眼睛,會議室裏簇擁的人群漸漸變成一片白色的湖水,而我是這蕩漾回旋的湖水中,一枚沉浮漂轉的樹葉。一份含義複雜的擾動不安在我心裏開始湧動,我轉出了會議室,走到空幽的休息廳裏,在一個角落裏坐了下來,想獨自靜一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