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2 / 3)

不知過了多久,麵前的玻璃桌上放下了一杯熱咖啡,抬頭看見一位中年男子,他手裏握著一杯咖啡,問:“我可以在這兒坐一下嗎?”我忙點頭致謝並說當然可以,並且意識到會議到了休息的時間。遠遠看見係主任S先生匆匆走來;到了跟前,他先是祝賀我的發言成功,又囑我午飯時記住與他坐在一桌,他要把我介紹給幾位“重要的歐洲學者”;說完,向我對麵坐著的中年人點頭招呼,又匆匆走開忙去了。

我轉過臉來看著麵前這位陌生人,覺得他似乎有點與眾不同,但又說不上不同在哪裏。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我接過看去,知道這是美國著名的黑人民權運動中心之一Howard大學來的教授;同時,心裏才漸漸意識到,他之所以給我“與眾不同”的感覺,是因為他黑中透棕的膚色和一頭卷曲的黑發;他是我留學以來見到的第一位黑人教授,自然也是這次會議參加者中唯一的黑人學者。他的名字叫W·Herton。

談話是以中國開始的。他告訴我,他很高興見到從中國來的青年人。他在六十年代初去過中國,那是一次不尋常的體驗,人民的樂觀與國家的向上精神給他印象極深。聽著他那寬厚、從容的嗓音與異常清晰的談吐,我的心情漸漸平穩下來,白色的湖水與漂轉的樹葉悄悄地隱去,一雙腳又開始感到了地麵的堅實。

我已經記不清我們還說了些什麼,似乎大致是我的來龍去脈,國內的出身地,從事的學業與興趣等等。然而接下來的談話,則永遠地留在了我的記憶中。他先是問我這樣地深入研究歐美文化曆史,今後想做什麼?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想從中發現掌握對中國的發展有用的東西,促進中國的現代化。”他點頭沉吟著,神色嚴肅起來,問我是否知道我在論文中用肯定的口吻提到的M·Arnold,當時所倡導的“現代文化精神”是以英國文化為中心,歐洲文化為範疇,而將其他非歐美的民族完全排除在外的?見我睜大了眼睛,一時沒有反應,他換了個角度再問:“你覺得Arnold‘各民族互補交溶’的理論對中國現代化有用。當Arnold積極主張把‘英國文明’介紹給世界的時候,中國發生了什麼?”我的腦海裏,出現了“一八四年”,而這年份一經放到中國的曆史內容中,立刻變得那樣的血火濃漓,刻骨銘心:“中國發生了鴉片戰爭”,我的聲音變得沉重了。他點了點頭,凝視著我:“在非洲,發生了柏林會議之後英國為首的歐洲各帝國的瓜分狂潮。非洲的整個版圖,從此麵目全非。Arnold的英國,正是鴉片戰爭的英國,也是瓜分非洲的英國。……”

我的心裏,開始出現某種類似於地震前的動蕩。他還想再說什麼,午餐已經開始,係秘書跑來讓我快去就席,談話就這樣中斷了。會議結束後,我到處找這位Herton教授,想再約他談談,但是會議服務處的工作人員告訴我,他已在午餐時分離去,乘坐下午一點的飛機回Howard,臨行給我留了一張紙條。我匆匆打開紙條,上麵寫著:“願你像大樹一樣有深根,也像鳥兒一樣有翅膀;根深才能生機蓬勃,有翅膀才能遠遠地飛翔。”落款日期是一九八六年的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