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3 / 3)

文琪,你可以想見這張紙條和這次半途中斷的交談對我產生的影響。雖然當時我還不能完全理解他那些話的全部內涵,完全把握曆史的“深根”與知識的“翅膀”之間的辯證關係,但我給自己總結了這樣一個基本原則:一切認真研究西方的人,必須始終記住中國,必須在深入西方的同時,透徹地理解中國,因為漠視或者不懂近代中國的人,不可能真正認識西方。從此,在琢磨歐洲近代社會發展的時候,我會不斷參照與此同時中國所發生的一切;在追索西方各類思潮的時候,我會不斷比較在中西兩方麵的實際生活中,這些思潮不同的內涵外延與變異歸宿。在摸索西方政治、經濟與文化的整體構造及具體運作的同時,我隨時審視著這構造對西方意味著什麼,辯認著這運作給中國帶來的後果,當在邏輯的層麵上,西方的強大並非一定與中國的受損相輔相成,而在曆史的現實中,西方的擴展與中國的貧弱往往互為因果時,掌握”西學”便成為一種雙重的努力:是探索,也是抵禦;是汲取,也是揚棄;是學習,也是鬥爭。既是把握認知他人的過程,也是變革創造自己的機會。當同輩學人問我為何不在美國利用“背景優勢”以中國問題作為自己的論文題目,卻去啃歐洲思想史的“酸果”,我說自己其實就在努力理解中國,我說的是實情。我是努力在中西雙方一百五十多年來的多重聯係中,認識西方,理解中國。

那是一個收獲豐美的思想季節。我醉心於知識與信息的迅速增長,視野與思路的日益拓寬,完全沒有預見到自己這一份發展中的理解,將會如何地與美國主流派的“中國問題專家”發生根本性的衝突。而這衝突,並不管我是否願意或者有無準備,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世界範疇的巨變動蕩中,遽然到來了。

我會永遠記得那一次在芝加哥舉行的北美亞洲研究學術會議。其時,我的論文工作已經接近尾聲,見此次會議規模宏大,講壇林立,其中一組有關中國“現代化”的討論尤其引人注目,我未加多想便欣然前往,相信不會虛行。

然而,我是大大地驚訝了。

首先,我沒有想到那位名聲顯赫的中國近代史“專家”會如此或明或暗地把當代中國與滿清時代完全等同,而兩者等同的特征竟都是對西方“無知”與“無理”。在他的描述中,鴉片戰爭,源於林則徐的“粗暴禁煙”,正像現在西方國家的種種“製裁”,源於中國人“違反現代文明社會標準”。一八四年以來整整一個半世紀的中國幾乎等於空白,中國人的全體,仍然處於“非現代化”的史前時代,“迄今為止”,這位白膚藍血的“中國問題專家”總結道,“我們仍然不能稱中國為‘現代民族’,因為它並未能像英、美、德、日諸國那樣,對自己在國際上的地位清楚自信,與他國在政治開放中,平等地進行經濟文化的競爭與交溶。”

我也沒有想到那位一九四九年從中國大陸到了台灣,又從台灣來了美國的首席華人血統“漢學家”,會將中國現代文化奠基人魯迅先生徑直斥為“好勇鬥狠”、“偏知陋學”的“學匪”人物;說是尤其是魯迅後期的雜文,全無“麵向世界”的若穀虛懷與恭良修養;太平天下,偏去心造亂世之象,專好指人為權門“二醜”或者租界“西崽”。“中國文化現代化的自然進程,”這位黃皮膚黑眼睛的“著名學者”收尾道,“由於出現魯迅這樣的文人而發生病變,至今未能產生歐美那樣真正的文學巨著,純淨的文化巨人,而總是政治、政治,還是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