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除了胤礽,曹李兩家與八皇子廉親王允禩,十四皇子多羅恂勒郡王胤禵也是頗有交情。十四皇子還曾私下托李煦在江南打造金獅子兩尊,放在曹家的家廟萬壽庵裏。

曹李兩家同皇子套交情,自然存了私心在裏麵。一朝天子一朝臣,誰也不希望新皇帝一上任便懲治自己,於是選了康熙朝最得寵的皇子拉攏,可任誰也未想到,最終做了皇帝的卻是不得寵也不被看好的四阿哥。這是位識見風度與康熙大相徑庭的冷麵王爺。雖說他繼位不久,便有流言傳出,說他弑父矯詔,然而不管怎麼說,大清朝的龍庭就是他坐了。

曹頫知道,雍正對他的苛責不過是借題發揮,如今他不管怎麼都是錯,不做是錯,做了還是錯,而一切錯誤的根源,是因為他們站錯了隊伍。如今在這位皇帝心裏,他們曹家和李家,就是曾經阻礙過他繼承大統的人。他們協助他的兄弟,卻偏偏忽略和藐視了他,現在他繼了位,他不會再放過曹家和李家。

想到這,曹頫謝罪的奏本便再也寫不下去,他的心裏一陣陣痛起來,蘸滿墨汁的毛筆提得久了,一滴墨“啪”地落下,在白紙上洇開一片烏黑。曹頫怔怔地想,也許一切都是逃不過的命。

曹雪芹出生得晚,雖沒有趕上那樣風光的年月,他是會聽過長輩們不止一次地誇說過的。而由此結下的惡果苦果,倒是輪到他著著實實地親嚐了,承受了。

曹家欠下巨額虧空,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這個聲勢顯赫的貴族大家庭,在生活上窮奢極欲,揮霍無度,衣食住行都非常講究闊綽,浪費驚人。

《紅樓夢》裏所寫為秦可卿治喪、元妃省親等大的章節,所用銀兩之巨之濫,多麼驚人!單是書中描寫的從鄉下來賈府認親的那位劉姥姥,她在看到賈府吃螃蟹時,曾算過一筆賬,便叫人咋舌:“這樣螃蟹,今年就值五分銀子一斤,十斤五錢。五五二兩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錢,夠我們莊稼人過一年的了!”

這種揮金如土的浪費,這種貧富懸殊的對比,雖非實寫,也可反映出曹家生活奢靡之極了,而這正是曹家極盛時作孽埋禍的又一原因。更不用說從老子到子侄的腐敗荒淫,三妻四妾,“扒灰的扒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那樣見不得人的事了。

據曆史檔案材料記載,曹寅死後留下的虧空銀兩,竟達數十萬兩之多。雖得到老皇帝一再關照,恩準由其內兄李煦代為管理鹽政一年,將所得58萬多兩餘銀全部用來彌補虧空。誰知這虧空竟像個無底洞,後來又發現一筆26萬兩的債務,終於還是給新上台的雍正留下了整治曹家的把柄。

終於,新皇上借口現任江寧織造曹頫行為不端,織造款項虧空甚多,“然伊不但不感恩圖報,反而將家中財物暗移他外,企圖隱蔽”,以及他“賤售人參”,“所織禦用衣料落色”等罪名,於雍正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傳下禦旨,查抄了曹頫的家產,並受到“沒籍”的處罰。

按照習俗,每年從臘月二十三起,就算進入年關了。“二十三,祭灶天,二十四,掃房子……”可是,今年年關,曹家上下卻是在一片驚恐中迎來的。

前一日的祭灶儀式,盡管李老夫人帶領一家老小,給灶君夫婦的神位再三叩首,懇誠許願,指望灶王爺爺能夠“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還遞一塊麥芽糖給曹雪芹,讓曹雪芹小嘴嚼了,粘在灶王爺、灶王奶的嘴上。

那裏會想得到,僅隻隔了一夜,第二日晨間更漏未盡之時,街上已經鬧鬧嚷嚷,皇上派來抄家的軍隊已經包圍了曹府。這下可好,不是“二十四,掃房子”,而是要就此掃地出門了。

為首的一位王爺威風凜凜,徑直來到“萱瑞堂”前,說聲:“宣旨!”曹府上下人等立刻低頭跪下,像是大出殯一般。曹雪芹哪見過這樣的陣勢,哪受過這樣的淩辱,他憋著一肚子的疑慮和不滿,也隨大人們跪了下來。

這時,從後堂裏隱隱傳來內眷們的哭泣聲。他聽得出,那邊急促喘息邊嗚嗚咽咽的啞音,是奶奶李老夫人絕望的啜泣。想起奶奶,想起這個行將敗落的家族,他的眼眶也熱辣辣起來。

宣旨完畢,早就紅了眼睛的軍士卒,一個個凶神惡煞,便一擁闖了進來。踹門入室,翻箱倒櫃,嘴裏嚷嚷著,手下可就順手牽羊,把些袖珍古玩、金銀首飾,一齊往自己的兜兒裏、懷裏塞。抄完一間屋子貼上封條,再去抄另一間屋子,像篦頭發一般。這些錦衣軍兵卒們幹起抄家勾當,真是熟練極了。

清王朝時,被抄家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管你再顯赫的官職,再大的家業勢派,轉瞬之間成了階下囚,人丁被拘官扣押,家財被搶掠一空。

《紅樓夢》第一百零五回《錦衣軍查抄寧國府,驄司使彈劾平安州》一節裏所描寫的情況,大約就是曹雪芹13歲那年,他家被抄時他所親見親聞慘狀的真實寫照。

這一切,曹雪芹都是親身經曆了的,不可能不在他的心靈上留下深深的傷痕,對他重新認識這黑暗社會,認識這腐敗官場,認識他這個由盛到衰的家庭,乃至重新認識他自己,產生了深刻影響。

恐怕正是由他的家族的從興盛到衰敗,“福兮禍伏”,證之於世的覺醒者的箴言吧!

抄家給曹雪芹帶來的打擊是巨大的。首先是家產盡沒,生計成了問題。盡管雍正對查抄的結果大出意料,曹家除田產和房屋,僅有銀數千兩、錢數千,質票值千金,不免生出惻隱之心,下令除將家產、人口賞給新任江寧織造隋赫德外,酌量留下曹家在京的一處房產,給予生活出路。

然而,對於過慣大富大貴的人家來說,這無異於從天堂落入到了地獄。生計的艱難,特別是經曆了這一場變故之後,一些往昔炙手可熱的親朋故舊,像避瘟疫一樣,不再與曹家有交往了,這更是一種精神上難以承受的打擊。

老祖母李氏,平時總愛重複曹寅在世時常常說的一句話“樹倒猢猻散”,以此教訓她的子孫們,大家卻並不怎麼理會。如今真的是要“樹倒猢猻散”了。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曹家遷回京城後,據說還曾有過一段“中興”的曆史,但是,那也隻不過是回光返照罷了。

1735年雍正駕崩,又一個新皇帝乾隆弘曆登基,曹家因為卷入另一場政治惡鬥,遭到了一次新的更為沉重嚴厲的打擊,從此以後,就一蹶不振了。

和曹雪芹幾乎有著相同經曆的近代人物魯迅曾經說過:“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麼?我以為在這路途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麵目。”

乾隆時代的曹雪芹,也正是從他家的被抄,像當頭潑來一盆冰冷的水那樣,使他從富貴溫柔之鄉中清醒過來,看清了那些官家的乃至本家親族的一個個衣冠禽獸們的真麵目,並對那種種麵目以及產生那種種麵目的社會發生了憎惡感,促使他後來以字字血淚寫成了《紅樓夢》。

應該說,抄家之變,對他的思想起著不容低估的錘煉和淬火的作用。

被逼踏上返京路

曹家被抄家的第二年,即雍正六年的秋天,禁不住新任江寧織造隋赫德的再三催逼與驅趕,曹雪芹陪伴著祖母、母親和嬸娘,以及嬸娘的兒子曹震,丫鬟錦兒、秋月、夏雲等,帶著僅有的一些衣物行李,終於灑淚告別金陵,登程北上了。

這回被遣返北京,走的是漫漫水路。從金陵水西門外秦淮河邊下船,循江而東。船兒在滾滾東流的江水裏行進,搖晃顛簸,曹雪芹不免心事浩渺,時時湧起被抄家的餘悸。

船要行到瓜州渡口,再轉入大運河逆水北上。沿途所見,金山的寶塔,揚州的瘦西湖,都是他曾經遊曆流連過的舊地,如今物是人非,再沒有當年的心境了。

這回不是出外探親,更不是隨父輩家人升遷赴任,而是被抄了家,攆出了世居的江寧,怎能不叫人觸景傷懷、悵惘悲切呢?何況叔父曹頫尚待罪京中,審察未結,此一去命運如何,恐怕總是凶多吉少吧!

曹雪芹立在船頭,望著漸行漸遠的石頭城,無端吟誦出唐代詩人杜牧的《泊秦淮》詩句來: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他覺得這首詩此刻很符合他的心境,雖然他此刻有的隻不過是亡家之恨。皇上將曹家召回北京,那是有來由的。因為曹雪芹的曾祖曹璽出任第一任江寧織造,就是從京城派去的,曹家在京中原有舊宅。

曹雪芹一行回京城以後,才弄清楚叔父曹頫因“騷擾驛站”案獲罪,現正“枷號”在押。

所謂的“騷擾驛站”案,就是有人告發曹頫於雍正四年的秋天,奉命押送江寧、蘇州、杭州三處織造的龍衣進京,在途經山東長清縣等地方時,向當地官員索取夫馬、程儀、騾價等項銀兩超過規定,並引起了很大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