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必說這個事實到底如何,即使確有這等小小的揩油行為,在當時天下烏鴉一般黑的腐敗官場裏,這豈不是小事嗎?不值得大驚小怪。但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為了窮治異己,“莫須有”三字,足以置人於死地。
另一宗案子,是曹頫還牽進所謂奸黨。上麵曾查到曹頫間接替雍正的死敵皇子胤禵寄存一對鍍金獅子。後經進一步調查,好在並沒有發現曹頫卷入過什麼陰謀勾當,曹家又不過是皇室的包衣奴隸,似也興不起多大風浪,因此就不再追究。曹頫於雍正七年,總算是又一回沾了浩蕩天恩,被釋放了出來。
曹家在京有兩處住所,被抄家後留給他們的是崇文門外蒜市口老宅17間半和家仆6人。這就是曹雪芹一家老小初回北京後的落腳地方,可謂是寒酸了。
後來又發還了早年曹璽居住過的名叫“芷園”的一處老屋,地址在內城東南角泡子河附近,即現今東城區建國門內大街北貢院一帶。
這裏庭院清幽,屋宇寬敞,有鵲玉軒、春帆齋、懸香閣等雅名別致的建築,在曹寅的詩集裏多有吟詠。曹雪芹有時翻讀爺爺的《楝亭詩鈔》,依詩覓蹤,心裏發思昔日的幽情,自然會生出許多感喟,於是作詩:
小院清陰合,長渠細溜穿。
西窗荷葉大如盤,煙雨尋常作畫看。
盡管如今的“芷園”已經沒有了昔日的勃勃生機,然而,究竟能夠見物思人,勾引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興味來,曹雪芹還是喜歡上了這一處地方。
更使他感到快慰的,是這裏也有爺爺遺留的相當豐富的藏書,一如江寧西園裏的書庫。有了這些精神食糧,他覺得生活不那麼淒苦和鬱悶了。
曹家在遷回北京以後,隨著時間的推移,雍正的權勢越來越鞏固,政治迫害至少在表麵上稍稍有所放鬆,被抄家的壓力減緩了不少。曹家的幾支重要宗族姻親,有的減了刑,有的複了職,還有的連得晉升。
雍正九年,也就是公元1731年,曹寅的妹夫傅鼐由被貶謫的地方召還,恢複了職銜,又入宮侍起居了。訥爾蘇之子、曹雪芹的姑表兄平郡王福彭,於雍正十年任鑲藍旗滿洲都統,次年並得在軍機處行走,開始參與朝廷的機要事情處理了,繼而又被提升為定邊的大將軍了。
這些人事變動,對曹家是有利的,骨肉至親,或明或暗總都會給予一些照應的。尤其是福彭,曹雪芹的祖母李氏是他的外祖母,當李氏尚健在之日,他對曹家處境上給予保護,生活上予以關照,自是分內的事。
再者,曹頫的族兄曹頎和堂伯父曹宜,在前次抄家之禍中並沒有受到株連,仍然算是京中的殷實富戶。
曹頎在宮內任侍衛,一直得到當朝皇帝胤禛的寵信,曾屢次獲得賞賜禦書“福”字。曹宜則在雍正十一年晉升為正三品大員,內務府正白旗護軍參領。這對曹頫一門,至少在感情上也會是一種安慰和依傍。因為抄家的案由如果特別嚴重的話,這些同宗均在九族之列,那是很難幸免的。省親園內展才華
好消息真是一個接著一個。正當曹家的一些親戚逐漸得到朝廷重用之時,他們早年被選送入宮的一個女兒,也已被晉升為貴人,並且不日就要來家歸省,與家人共慶元宵佳節了。
此事說來話長。按清朝製度,包衣人的女兒是必須被選送入宮做奴婢的。曹頫的大女兒鳳藻,在當時也不知是不幸還是有幸,反正是被選中入宮,做了寶親王弘曆的侍女。
當然她是從最低等級的秀女、小答應等做起。但由於她相貌美麗以及特別的聰明伶俐,而且也確實得到了他們曹家的祖傳文脈,自小雖未正經讀過書,但對琴棋書畫卻是一點就通,因而深得寶親王的喜歡,竟年年升級。
那些嬤嬤也像是有先見之明,加倍地調教她,讓她在眾婢女中脫穎而出。寶親王成了乾隆皇帝,鳳藻自然就成了曹貴人。
眾所周知,此事對他們曹家來說,真正是非同小可——因為她的這一躍升,一下子就讓他們家變成了當朝的皇親國戚。
消息傳來,太夫人、曹夫人先是抱頭痛哭,回想這些年來的擔驚受怕,種種劫難,如今像是終於有了出頭之日了。又想起當年鳳藻被選入宮,哭哭啼啼的,多麼傷心。再加這麼多年的不通音訊,真是連死活都不知。如今喜訊突降,怎不令人喜極而泣!
已經任了內務府員外郎的曹頫,想的卻是另一件大事。原來,曹家在北京有兩處住所。一處是在內城,抬頭就能望見城郭的,就是前麵提到的“芷園”的所在。
還有就是他們現在住著的蒜市口這17間半。他是內務府的員外郎,像他一樣,所有內務府的人員差不多都集中居住在這一帶了。
這裏的房子與金陵老宅自然是不能比的,但宅內還是有花園和亭台樓閣的,隻是這兩年主人心神不定,園子沒有好好整修,平時住住當然可以,現在要用來接待貴人歸省,就不行啦!所以便趕緊召集能工巧匠,一處處地規劃、丈量,並且畫了圖樣,立即投入大修工程,大興土木。
自此直忙了大半年,才把個曹府整修得成了個樣子。這日,曹頫便帶了曹雪芹等人,四處察看。
當然,此番言極帶著曹雪芹遊園還另有目的。他因聽匠人說過,園內有幾處亭台尚無題款,想想曹雪芹也已年近20歲,平時又表現得頗為好學的樣子,便想臨場考考他的學力。
眾人進得園門,隻見迎麵一座假山,山上有亭。山雖不高,但登臨人亭內四望,園內景色便盡收眼底。曹頫笑問眾人:“諸公請看,此亭當題何名?”
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竟都笑而不語。原來,大家都早已料到曹公的心思,要將這個顯露才華的好機會留給曹雪芹。曹頫也心知肚明,於是就不再客氣,轉而要曹雪芹回答。
曹雪芹道:“《孟子,盡心上》有雲:‘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杜甫也說:‘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我看不如就叫‘小天下亭’,尚能有點氣概。”
眾人一聽,便齊聲附和:“好好好!這名兒,聽著既內斂,又含蓄。別看這裏麵有個‘小’字,表達的卻是俯視一切的雄心和氣概啊!曹公子真是天分也高,才情也遠,學問也深,我等甘拜下風了!”
曹頫聽了,內心十分受用,嘴上卻表達得頗為嚴肅:“諸公客氣了,他一個小伢兒,多讀了點閑書而已,哪有什麼正經學問。以後大家若想到有更好的名兒,盡管告訴我,屆時再定不遲。”
眾人又一齊將雙手猛搖,說:“曹公客氣了,不必,不必!”
下得山來,又見一池。那池塘雖小,卻因布置了水上回廊,曲折有致,岸邊植了桃樹、柳樹,更見叢叢翠竹,映著碧水,便有了幾分景致。過橋又見三間平房,一律成書房布置,雖簡陋,卻是窗明幾淨的,窗外又植有高大的芭蕉,這就很有點意思了。
當下就有一位清客,朝曹頫發議論道:“此處大妙。大夥兒想想,若是雨天,坐那窗下讀書,聽見窗外雨打芭蕉,多有詩意!”
一席話說得曹頫高興,當即停下腳步,向著眾人說道:“此處好是好,但進門處光禿禿的,總是個缺憾,誰能來上一副對聯呢?”
眾人又是一番推讓,一致動議說:“不如再請公子擬一副對聯,然後用上等的好木板刻了,懸掛起來,這樣未進門便能聞著書香了。”
曹頫說聲“這倒也是”,便扭頭尋找曹雪芹,命他先擬一副來看。
曹雪芹前後看看,忽然就有了主意,說:“繞堤栽柳園色翠,臨池學書池水黑。”
上聯隻是一般寫景,這下聯用的則是東晉大書法家王羲之曾說的“張芝臨池學書,池水盡黑”。張芝是東漢人,善寫草書,被譽稱為“草聖”。這句話說的是他少年時學習書法,洗筆時將一池水都洗黑了。
眾人一聽,自然又是一片叫好聲,但曹頫卻不客氣,說:“這池水黑總有點不雅,不如改為化墨香。”
大家又大聲附和:“對對對。不過下聯這一改,上聯也得動一動了。”
於是曹雪芹複又念道:“繞堤栽柳點園翠,臨池學書化墨香。”
曹頫這才拈髯而笑, 眾人也就跟著打起哈哈來了。如此走走停停。園子本就不大,根本無法與在金陵時的府衙別署的西園相比。一想到這裏,曹頫頓時便失了興致,於是就草草收場。但後來又想想這次貴人歸省,說不定曹家真的就在新皇帝嗣位的政局下得以中興了呢!一想到這裏,他便又抖擻起精神,率眾人一起回屋喝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