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上官學的日子
竹桃二物不相同,萬綠叢中一點紅。我去化龍君作浪,人生何地不相逢!——曹雪芹曹雪芹上官學的日子在“二爺爺”家受訓
曹雪芹在回到北京後沒過多久,就被家人送到為包衣子弟辦的景山官學去讀書。後來,還升入鹹安宮辦的官學。
上學的時候,“四書五經”是引不起曹雪芹多大的興趣的,於是經常抽時間到二爺爺家,看他畫畫。曹雪芹的二爺爺,是他祖父曹寅的胞弟曹荃,也就是曹頫的生父。曹荃字子猷,號筠石,須眉皆白,74歲了。
這天曹雪芹又來到二爺爺家,帶了幾張自己的作品,準備讓他指點。
“你來了!”曹荃慈愛地拉住他的手。
“那是什麼?畫稿?”
“是的。挑了幾張來給二爺爺看。”
曹雪芹將一卷畫稿,共是4張,打開鋪在桌案上,然後攙扶著曹荃逐一細看。
曹荃的畫,在旗人中也頗有名氣,加以在“內廷行走”多年,見過無數名家的真跡,鑒賞尤其不虛。所以曹雪芹很重視二爺爺的評論,此時不住看他的臉色,急切盼望著能有讚許的表示。
兩張山水,一張瓜果的寫生,曹荃看了都沒有什麼表情,而且頭還在微微擺動,仿佛不以為然。
曹雪芹正在失望,忽然聽得曹荃高興地說:“這一張好!”
這是最後的一張,幾棵新生的竹子,搖曳生姿,襯著一塊寥寥數筆而已得古樸拙重之趣的石頭,是曹雪芹那天為朋友洗塵,薄醉歸來,一時興到之作。
“居然滿紙清氣,可以問世了。”曹荃又說,“我的號真該送給你才對。”這是讚他《筠石》畫得夠工夫了。
曹雪芹心裏大喜過望,能得到畫畫大家如此的稱讚,覺得如醉酒般,腳下飄飄然有些站不穩,除了咧嘴而笑以外說不出一句話。
“我很高興。”曹荃坐了下來說,“我的詩不及你爺爺。畫,可就當仁不讓了。想不到你無師自通,也能成個氣候,我的一點心得,看來不至於帶到棺材裏去了。”
曹雪芹知道他的脾氣,怕碰釘子,所以一直不敢輕易開口,而且自顧工夫還淺,還夠不上資格請他指點,更覺得開口也是多餘。
如今想不到是二爺爺自願傳授獨得之秘,這也就證明了他的畫已經入門,進而可窺堂奧了。曹雪芹這一喜非同小可,當即趴在地上,給二爺爺磕了一個頭,站起來笑嘻嘻地說道:“二爺爺,你收我這個小徒弟了?”
“實際也是大徒弟。”
曹荃答道:“以前你齡表叔想跟我學畫,我倒也願意收他,都說停當了。哪知他中了舉人,第二年聯捷,點了翰林,忙著做官,就沒有再提學畫的事。”
曹雪芹的“齡表叔”,名叫昌齡,姓富察氏。他的父親傅鼐,娶的是曹荃的堂妹,彼此是姑表之親。
“我可是不會做官的,隻跟著二爺爺學畫……”曹雪芹說。
“孩子話!”曹荃打斷他的話說,“做不做官,當不當差,也由不得你自己。”
曹家的家規嚴,聽曹荃是教訓的語氣,曹雪芹立即恭恭敬敬地答一聲:“是!”心裏卻在想,想做官難,不想做官還不容易。
“你看”,曹荃開始指點了,指著他的畫稿說,“這裏煙雲模糊之處,用墨不對。”
“太呆板了?”曹雪芹問。
“也可以這麼說。不過毛病還是在用墨太多、太濃。”
說著,曹荃在書桌前坐了下來,拈毫鋪紙。曹雪芹便即打開紫檀的硯盒蓋,注一小勺清水在硯台上,曹荃就著筆尖似滴未滴的墨汁,隨意揮灑了幾筆,頓時煙雲滿紙,細細看去,仿佛隱藏著無數山峰樹木。
這要胸中先有丘壑才辦得到。曹雪芹正這樣想著,一忽聽得窗外一聲咳嗽,抬眼一看,隨即說道:“四叔來了!”
曹頫一來,就沒有曹雪芹的話了,隻靜靜地站在門口,看曹頫行了禮,聽曹荃問道:“你到王府去過了?”
“是。”曹頫答道,“見了姑太太。”說著,向曹雪芹看了一眼。
這是示意回避,曹雪芹隨即退後兩步,悄悄溜了出去。見此光景,曹荃自然關切,急急問道:“姑太太怎麼說?”
“姑太太”指的是平郡王的太福晉,曹頫輕聲說道:“姑太太愁得睡不著,跟我打聽西邊的情形。”’
曹荃大吃一驚:“這是為什麼?”又問,“西邊出了什麼事?”
“是打聽西邊的軍事,問準噶爾到底怎麼樣?”曹頫走近他父親,低聲說道:“老爺子可別跟人說,郡王大概要放大將軍。姑太太就是為此犯愁。”
“是去接順承郡王?”
“是的。”
“這有什麼好犯愁的?”曹荃說道,“大將軍又不必親臨前線督陣,中軍大營外圍,多少兵馬保護著,怕什麼?”
“愁的不是怕平郡王身臨危地,隻怕戰事不利,‘上頭’怪罪下來,不知道會擔多大的幹係!”
“這也未免過慮了!他家是‘鐵帽子王’,爵是削不掉的。”曹荃又說:“凡事兩麵看,如果打了勝仗,班師回朝,那一來,大家都好了。”
“是!”曹頫答說,“我也這麼勸姑太太,皇上如果真的派咱們郡王去接順承郡王,當然看出來咱們郡王一定能頂得下來。皇上能放心把這麼大的責任托付郡王,姑太太不放心,可不是多餘的?”
“這話很透徹。姑太太怎麼說呢?”
“姑太太說,她也懂這層道理,可就是想得到,丟不開。”
曹荃點點頭,接著又歎口氣:“天下父母心!”
接下來,便是父子閑談。看看曹荃有神思困倦的模樣,曹頫便辭了出來,隻見曹雪芹還站在走廊上,少不得就要查問功課。
“三伏天是半功課,本來逢三八切磋詩文,這個月改了逢五政論類的文章,限1200字以內。”曹雪芹說,“這比八股文可有用得太多了。”
一聽這話,曹頫又起反感。他對曹雪芹的管教,雖已不似以前那麼嚴厲,但在八股文上卻仍舊不肯放鬆,因為他一直期望曹雪芹能由“正途”出身,中舉人,成進士,最好還能點翰林,那就非在八股文上痛下工夫不可。偏偏曹雪芹就最討厭八股文,此刻的語氣,便很明顯。
“你來!”他說,“我有話跟你說。”
曹頫親父這裏老宅中仍舊替他留著兩間屋子,一間作為臥室,一間作為書房。曹頫卻難得用它,這天心有感觸,特意叫人開了書房門,要跟曹雪芹好好談一談。
“你坐下來!”
這是少有的情形,曹雪芹答應一聲“是”,在靠門的椅子上,端端正正坐下。
“你今年19歲,明年官學念滿了,就得當差。”曹頫問道,“你想過沒有,你能做什麼?”
這一問將曹雪芹問住了,囁嚅著說:“我不知道會派一個什麼差使。”
“那還不是想象得到的,反正不離筆帖式,學業好就是八品,不好就是九品。”曹頫又說,“內務府的差使,多半聽人使喚,要熬到能放出去,不知要受多少氣,你行嗎?”
一聽這話,曹雪芹心上便似擰了個結。他是到了京裏,才知道當包衣是什麼滋味,說穿了便是奴才。
有一回五阿哥要挑幾名哈哈珠子,差點就挑上了他。他真是不敢想象,捧著衣包,或者牽著狗跟在五阿哥身後,那會是個什麼樣兒。曹雪芹這樣想著,不由得脫口應道:“我不能當那種差使!”
“我想你也不能。你離紈絝二字,也不過一牆之隔,看不得人的臉嘴,受不得人的氣。既然如此,我倒問你,你何以自處?”
“我……”曹雪芹在這一層上沒有細想過,這時隻有一個願望:“我還是想念書。”
“想念書就得用功。能到翰林院去念書,你才是你爺爺的好孫子,也不枉了老太太把你當心肝寶貝。”
“你不想在內務府當差,隻有兩條路好走,一條是正途,一條是軍功。”曹頫略停一下又說,“後一條也許有機會,可是你吃得了營盤裏的苦嗎?”
“那……”
“你別說了!”曹頫搶著說道,“就算你能咬一咬牙,肯吃苦,你娘也一定不願意讓你從軍。所以,說來說去,你隻有在正途上討個出身。你說我這話是不是?”
哪還能說不是?曹雪芹毫不考慮地答一聲:“是。”
“那麼,你怎麼才能在正途上討出身呢?”
“這自然是,是想法子中個舉人。”
曹雪芹從心底裏厭倦學習八股文,一想到要靠這個才能“討個出身”,怨氣更重,隻輕輕地“嗯”了一聲。
懵懂的第一次愛情
曹雪芹在官學讀書的時候也有一些朋友,其中年齡最小的保住就是他比較要好的朋友之一。
一天,鹹安宮官學年紀最小的學生保住說:“芹二哥!我娘交代我,明兒包素餃子,務必把你請了去,你去不去?”
“既然交代你務必請了我去,我不去不就讓你挨罵了嗎?”曹雪芹笑著說。
“我娘倒不會罵我,不過,我姐姐會說我。”
“喔!”曹雪芹隨口問道,“她會怎麼說你?”
“說我不會說話,顯得請人家的心不誠。芹二哥,我是這麼想,人各有誌,不可相強。我娘雖這麼交代,去不去還是得看你自己的意思。一個人自己做自己的主張最要緊!你說是不是?”
聽得這話,曹雪芹大為驚異。14歲的保住,居然有這樣的見解,可真得刮目相看了。
保住稚氣地笑了,欲語不語地顯得很詭秘。曹雪芹心中一動,少不得要追根了。
“你有話想說,沒有說出來。”他撫摸著保住的腦袋說,“小家夥,別跟我耍什麼花招。不然,你就別想我帶你到詩社裏去。”
“老實告訴你吧,剛才我的話是我姐姐教我的。”
保住一語道破了玄機。他母親交代他,務必要將曹雪芹請了去,保住知道曹雪芹這幾天心情不好,怕碰釘子,向他姐姐求教,學得了這麼一個以退為進的法子,果然奏效了。
一麵聽他談,曹雪芹一麵在腦中浮起一個影子:隻是個瘦窄腰肢的背影,也聽到過極清脆的聲音,估量約莫十六七歲,隻是沒見過長相。
這樣想著,不由得問道:“你姐姐念過書沒有?”
“念過。”保住答說,“念了有三四年,是我爹教的。我爹一死,她就不念了。不過,她自己有兩本書,老在翻著的。”
“是什麼書?”
“一本是《千家詩》,一本是《戰國策》。”
“好家夥!你姐姐還念《戰國策》啊!”曹雪芹越發好奇了,又問道:“你姐姐多大?16歲,還是17歲?”
“跟你同歲。”保住道,“對了,所以她叫桂枝。”
“桂枝,桂枝,這個名字不錯。”曹雪芹忽然發覺,這樣談人家的姐姐未免失態,因而趕緊囑咐:“我是隨便問問,你別告訴你媽,也別告訴你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