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緊!我姐姐不在乎。”
曹雪芹一愣,然後問說:“怎麼不在乎?”
“我姐姐不在乎人家談她,她說:越是怕人談,越有人談,不理他們不就完了!再說,如果一個人都沒有人愛提了,那也挺、挺什麼來的?”保住偏著頭想了好一會,突然轉臉說道:“記起來了!她說,一個人沒有人提,也挺寂寞的。”
就這幾句話,桂枝的樣子便生動地閃現在曹雪芹眼前了:大方豁達,一定也因為能幹而得人緣。
於是他又忍不住問:“談論你姐姐的一定很多,是些什麼人呢?”
“還有什麼人,自然是街坊。”
“談些什麼呢?”
“那可多了。”
“說點兒我聽聽。”
“譬如,常有人替桂枝可惜,說她那年應該選到宮裏去的,如果自己願意選上了,這會兒說不定封了妃子了。”
曹雪芹心想,照此看來,容貌一定出色,越發想一識廬山真麵。轉念想到“如果自己願意選上”這句話,口中就更不能自休了。
“照你說,你姐姐如果自己願意選上,就能選上,是嗎?”
“是啊!本來已經選上了。”
“那又為什麼不進宮呢?”
“是她自己不願意,不知說了句什麼話,總管太監就把她刷下來了。”
“喔”,曹雪芹有些不大相信,“憑她一句話,想不進宮就不進宮,哪有這麼方便的事?”
“真的。”
“是句什麼話呢?”
“我不知道。隻聽人說她那句話說得很絕。”
最好奇的曹雪芹,沒有能知道桂枝說的是句什麼話,竟有忽忽若有所失之感。心定下來就暗中琢磨,卻始終無從索解。
到第二天下午,準備跟保住到他家去吃餃子時,特意關照保住,務必把桂枝的那句話打聽出來,而且懸下重賞,辦到了送他一個景泰藍的銀表。
保住又驚又喜。“說話算話不?”他問。
“我還能哄你!你要不信,我先把表給你。”
曹雪芹原有兩塊表,一塊金表擱在荷包中,隨身攜帶;另外一塊銀表,懸在床頭,權當鍾用,當下從床頭解了下來,送給保住。
保住姓劉,隸屬正黃旗包衣。他的父親是上駟院的副牧長,4年前到大淩河馬場去選馬時,不慎墜河而亡,遺下一兒一女。
孤兒寡母又不曾承受遺產,日子過得當然不會舒服。但也並不算苦,因為劉大嬸很能幹,會鑽各種門路,找小錢來貼補家用。曹雪芹就是她的門路之一。
原來曹雪芹有個舅舅叫馬泰和,是廣儲司的總辦郎中。內務府自成體製,一共6司,以廣儲司為最大。也隻有廣儲司設有總辦郎中4人,一半由各部保送兼攝,一半由內務府人員專任。在專任的兩人中,又以馬泰和資深掌權。廣儲司管的事很多,隨便派一兩件給人辦,就能讓人過幾個月的舒服日子。
劉大嬸曾托曹雪芹說過兩次人情,曹雪芹央求他母親,馬夫人又轉托馬泰和,兩次都如願以償。因此,一聽劉大嬸交代保住,務必將曹雪芹請到,他就猜到必是又有事要托他了。
到了劉家,讓曹雪芹感到意外的是已先有兩個客人在,一個40來歲,一個20出頭,都穿的綢子長衫,卻都是一臉濁氣。看見了曹雪芹,雙雙起立,滿臉堆下笑來,不約而同地喊:“曹二爺!”
這時劉大嬸已迎了出來,一麵用圍裙擦手,一麵為曹雪芹引見。那兩人是父子,姓牛,老牛叫牛春山,小牛便叫牛少山。
劉大嬸跟牛春山似乎很熟,管他叫牛大哥,叫牛少山大侄子。曹雪芹看牛家父子不大對勁,也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所以含含糊糊地招呼過了,隨即問說:“劉大嬸讓保住叫我來,一定有事,請說吧!”
“不忙,不忙!先喝著酒,回頭再談。你把大褂兒卸下來,涼快涼快!”
她一麵說,一麵看著牛春山,牛家父子卻以殷切的眼光,來回看他們說話。
見此光景,曹雪芹心裏明鏡一般,知道這酒不是白吃的,也有些不高興,正想托詞告辭,眼前一亮,是桂枝出現了。
她沒有跟曹雪芹招呼,但一雙極大的眼睛,毫不畏縮地看了看他,然後喊道:“保住,你把這端了給芹二哥。”
保住便從她手裏接過一個黑漆托盤,上麵一塊井水中浸過的手巾,一盞冰鎮的酸梅湯。曹雪芹覺得一來就走,未免說不過去,正在躊躇之際,門外有人吆喝:“送菜來了!”
回頭看時,有個小二雙手提著盒子菜進門。這一下,曹雪芹更說不出告辭的話。
“怎麼?”曹雪芹問保住,“不說吃餃子嗎?”
“有,有餃子!”劉大嬸在窗外接口,接著又大聲說道:“牛大哥,你跟大侄子可好好陪一陪芹二哥。”
“是了!”牛春山也大聲答應,“你把曹二爺交給我好了。”
於是牛家父子倆七手八腳地鋪排桌椅。劉大嬸來擺了碗筷,請曹雪芹上坐。他突然省悟,這盒子菜還不定是誰給錢,吃不得!
“劉大嬸,你別客氣。我鬧肚子剛好,不敢吃油膩。有餃子可以來幾個,別的可不行!”
聽這一說,能說善道的劉大嬸也愣住了,與牛春山麵麵相覷,場麵十分尷尬。
“娘!”桂枝在裏麵喊,“不有別人送的楊梅燒嗎?鬧肚子喝那種酒最好。”
這提醒了劉大嬸,立即如釋重負地說:“對了!楊梅燒專治鬧肚子。不能吃油膩,我另外弄清淡的下酒菜。”
留是留住了,但一張桌子上,吃的喝的都不一樣,各不相擾,誰都覺得很別扭。
曹雪芹勉強熬到餃子端上桌,吃了幾個應景。看這天所期待的必將落空,越發覺得坐不住,站起身來跟保住說:“我得走了,有什麼話明兒再說吧!”
保住不知如何回答,隻喊了一嗓子:“娘!芹二哥要走了!”
“怎麼就走了呢?餃子還有三鮮餡兒的,正在煮呢!”劉大嬸一麵說,一麵趕出來留客,同時向牛春山使了個眼色。
牛春山倒有自知之明,看出曹雪芹覺得他們父子語言無味,早就想走了,不如識趣告辭,反倒可以將曹雪芹留下來,容劉大嬸跟他談他們所托之事。
於是他說:“我們爺兒倆還得趕出城,曹二爺請寬坐吧!”
這一來,保住也知道能把曹雪芹留住了,便暗中一把拉住他。等牛春山父子走了,方始笑道:“請坐下來,舒舒服服吃吧!”
這時,曹雪芹的興致轉好,但也不免有歉疚之感。“劉大嬸!”他老實說道,“實在對不起!我跟牛家父子談不到一塊兒。”
“我知道,我知道!”劉大嬸欲語不語停了一下,又說,“回頭再說吧!”接著提高了聲音問:“桂枝,餃子好了沒有?”
“好了!讓保住來端。”
“你自己端了來就是了!芹二哥又不是外人。”
“還有原湯,”桂枝在裏麵高聲答道,“我一個人隻有一雙手,可怎麼端啊?”
這時保住突地蹶然而起,“我去!”
這一去好一會才出來,姐弟二人,一個端一大盤餃子,一個用托盤盛了一大碗原湯,等擺好了,保住掏出那塊銀表擺在曹雪芹麵前。
“你收回去吧!”
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看得劉大嬸發愣。“怎麼回事?”她問。
“芹二哥要我打聽一件事,打聽到了,便送我一塊表。”
保住大發怨言:“一句話的事,偏偏有人賣關子不肯說,存心不讓我使這塊表嘛!”
“誰賣關子啦!”桂枝瞪著一雙杏兒眼,舉起纖纖一指,戳在保住額上:“我跟你怎麼說的?我說,你別忙,回頭我告訴你!這就叫賣關子啦?好,你說我賣關子,我就賣關子,再也不告訴你了!”
聽他們姐弟口角,曹雪芹大感不安,而且覺得這也算打聽他人的私事,於理不合,因而趕緊說道:“我也是一時好奇,並不是真的想打聽。”接著將銀表塞在保住手裏,又埋怨他兩句,“我不過隨便說說,你怎麼竟認了真呢?”
劉大嬸聽了半天,沒有聽懂,直截了當地問曹雪芹:“要打聽什麼事?”
這一問當然會使曹雪芹發窘,於是桂枝開口了,她是回答曹雪芹想問的事:“當時我跟總管太監說:我有病。這種病,在宮裏是犯忌的,他們就不要我了。”
劉大嬸這才聽出來,“原來是談這件事。”她還想說下去,隻聽桂枝重重咳嗽了一聲,便笑笑住口了。
“吃吧!涼了不好吃。”桂枝夾了兩個餃子給曹雪芹,落落大方地,就像姐姐照料弟弟那麼自然。
曹雪芹道聲:“多謝!”還想說一句“你也請坐下來”,沒料桂枝一扭腰肢翩然而去。曹雪芹心裏不免浮起一陣惆悵。
看他停了筷子,劉大嬸便說:“餃子怕不中吃?”
“很好,很好!”曹雪芹沒話找話,“這餃子餡是誰拌的?”
“三鮮餡是我拌的,羊肉西葫蘆是桂枝拌的。”
聽這一說,曹雪芹便隻吃先前端上來的那一盤了。保住不知就裏,冒冒失失地說:“你也怪!這羊肉餃子剛才不吃,這會兒涼了你倒又吃了。”
無意中說破了,曹雪芹自然有些窘,但如停住,更有痕跡,所以一麵仍舊夾羊肉餃子,一麵笑道:“你覺得奇怪不是?我說個道理你就明白了。”
“喔,這也有道理!”保住不服氣,說:“我倒聽聽你的。”
“要聽不難。”曹雪芹不知道理在何處,虛晃一槍,“你先吃兩個,我再說給你聽。”
保住果真一口一個,連吞了兩個,等咽下喉去,立即說道:“你說吧!”
“好,我先問你,這羊肉餃子好吃不好吃”?
“好吃。不過……”
“別下轉語!”曹雪芹趕緊攔住,“好吃就是道理。”
“這叫什麼道理,”保住有受騙的感覺,同時也有了領悟,“大概是桂枝拌的餡兒,你就覺得好吃。”
一句話剛完,隻見桂枝出現在門口,大聲說道:“娘!你聽聽,保住說的什麼。”
劉大嬸又好氣又好笑,卻又有些得意。“理他呢,”她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保住胡說八道慣了的。”
這算是撫慰,桂枝便不做聲了。正待轉往回走時,不道她母親還有句話。
“再說,芹二哥愛吃你包的餃子,那也不是一件壞事。”這一下不但桂枝,連曹雪芹都頗感困窘。
保住卻大為高興,“你聽見沒有?”他揚著臉跟桂枝說,“不是一件壞事,這是一件好事!”
桂枝把臉都氣白了,苦於有客人在不便發作,隻狠狠瞪了保住一眼,冷笑一聲:“哼!”接著使勁扭過身子去,辮梢飛揚,一閃而沒。
“你看,”曹雪芹看桂枝生這麼大的氣,頗感不安,便埋怨保住,“無緣無故惹人家生氣,多沒意思!”
“不要緊!一會兒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