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哼!”桂枝在裏麵接口,“一會兒就好了?你等著,看我饒得了你!”

一聽這話,劉大嬸也不安了,一麵責備保住,一麵為曹雪芹解說:“桂枝平時氣量很大,總讓著保住,可有一件,不能把她惹毛了!”接著轉臉跟保住努努嘴,“還不快去跟你姐姐賠個不是!”

保住不肯,但也不敢違抗,隻坐著不動。

事成僵局,使得曹雪芹大感無趣,想一想不能不管,隨即用警告的語氣向保住說:“你應該給你姐姐賠禮。不然,我可不會再來了。”

這個威脅很有效,保住很快地起身入內,他委屈地說:“何必呢?生我這麼大的氣,害我挨罵。”

“活該!”

“好!活該。這一下,你該消氣了吧?”

“好了,好了!”劉大嬸趁勢說道,“再鬧就沒意思了!難得請芹二哥吃頓餃子,鬧得人家不痛快。”

這一來,桂枝不是生氣,是著急了。她覺得她母親的話越來越露骨,卻又不便公然辯駁,唯有亂以他語,趕緊結束了這個局麵。

接著,便聽得姐弟倆小聲交談,似乎仍有爭執。過了一會兒,保住一個人走了出來,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你姐姐呢?”劉大嬸問。

“回她自己屋子裏去了。”保住回答,同時用手做了個抹臉的姿勢。

劉大嬸白了兒子一眼,輕輕說道:“必是你又惹她哭了?”

保住笑笑不答。曹雪芹心頭不免惴惴然,但不便表現得過分關切,心裏隻在想,是該走的時候了。可是想歸想,腳上卻似綁著一塊鉛,重得提不起來。

“保住,你陪芹二哥到後院去走走,我收拾了桌子馬上來。”劉大嬸說,“我還有話跟芹二哥說呢!”

這一來,曹雪芹死心塌地不走了。剛站起身,隻見桂枝翩然出現,剛洗過臉,唇上染了胭脂,頭發上還抹了桂花油,又亮又黑,格外顯眼。

“保住,把藤椅子搬出去。水快開了,我來沏茶。回頭拿錢到胡同口老王那裏買一個西瓜回來。記住,不要紅瓤兒的,要‘三白瓜’。”桂枝從容交代,語氣表情,都仿佛剛才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芹二哥,有件事我實在不好意思跟你說,你幫了我家好些忙,我不該再不知足。可是來托我的人,跟別的人不一樣,我又不能不說。明知道這件事辦不到……”

“娘,”坐在一旁的桂枝打斷她母親的話說,“你都不嫌貧哪,那麼多廢話!”

劉大嬸倒正要她女兒這句話,好轉入正題,於是接口說道:“好,我就實說吧!內務府銀庫要補一個庫丁,這件事就歸你家舅舅馬老爺管。老牛想給他兒子謀這個差使,下麵都說好了,隻等馬老爺點個頭,這件事就算成了。芹二哥,能不能求你給說一說?”

曹雪芹沒有想到是這麼一件事。為人謀差求官的事,他從沒有幹過,根本就不知道怎麼跟他舅舅開口。

正在沉吟之際,桂枝又開口了:“娘,你該把話跟芹二哥說清楚。”

“這話也是。”劉大嬸略停一停又說,“芹二哥,這件事說成了,老牛答應送200兩銀子……”

“我不要!”曹雪芹不等她說完,就脫口說了這一句。

“我知道。你也沒有把這點錢看在眼睛裏,那是人家為馬老爺預備了賞人的。另外有個門包40兩銀子,芹二哥你留著賞小廝馬夫。”

劉大嬸緊接著又說:“我不瞞你,這件事辦成了,我也有幾十兩銀子的好處。芹二哥,有這幾十兩銀子,給保住娶親,帶我的棺材本都有了。”

那麼,桂枝的嫁妝呢?曹雪芹心想,大概也包括在內,不過劉大嬸不便明說而已。轉念又想,幾十兩銀子能辦那麼多事嗎?

“芹二哥”,劉大嬸見他仍在沉吟,便以退為進地催促,“如果你覺得為難,咱們這段話說過就算了。你幫我家的忙,不上一回,以後當然也仍舊有求你的時候。”

“劉大嬸,你這話我不敢當。”曹雪芹答說,“像這樣的事,我沒有幹過,我也不知道怎麼跟我舅舅去說。如果說成了,他也不見得要牛家這200兩銀子。我在想,也不過幾十兩銀子,劉大嬸你能有那麼多用處嗎?”

劉大嬸還未答話,桂枝“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卻又急忙掩口,靈活的眸子很快地在曹雪芹臉上繞了一下,仿佛要看清楚是不是惹得人家不高興了。

曹雪芹知道是笑他,但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可笑的事,不免愕然相向。

這一來,桂枝覺得不能不解釋。“你是大少爺出身,”她說,“大概從不知道一口人一個月要用多少錢糧、多少米。”

這有點笑他不辨菽麥的味道。曹雪芹承認:“我倒真是不知道。”

“也難怪。”劉大嬸接口說道,“府上的闊,誰不知道?聽說老太太燒一回香,寫緣簿起碼是100兩銀子,那就夠我們一家吃上兩三年的了。”

原來幾十兩銀子在小戶人家還真管用,曹雪芹心中一動,凝神細想一會兒,說:“劉大嬸,我可跟你說老實話,牛家的事,我不一定能辦成。不過我另外有辦法,回頭我跟保住談。”

劉大嬸大失所望,跟一個十多歲的孩子,能談得出什麼辦法來?!她忍不住想說自己的感想,卻讓桂枝拉了她一把衣服,暗中攔住了。

於是等保住回來,吃了西瓜,母女倆收拾殘核,雙雙入內,劉大嬸便說:“不知道他是什麼辦法。跟保住怎麼能談得出辦法來?

“娘說得夠明白了,人家又不是不懂事。聽他跟保住說點兒什麼。”桂枝又說,“牛家這件事,不該跟他談的!”

“為什麼呢?”

“人家一個公子哥兒,哪會管這種事,不是害他為難嗎?”

劉大嬸歎口氣,“我也叫沒辦法。”她忽然問道:“你看他人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劉大嬸不知道女兒是裝糊塗,還是真的不明白,看了她一眼,心裏在想,暫且不提吧,看看再說。

桂枝卻覺得她母親問得奇怪,見她不做聲,越發疑惑,便追問著說:“娘,你說啊,是問他的什麼?”

“問他……”劉大嬸突然改了個問法,“你覺得他怎麼樣?”

“很好啊!”桂枝答說,“他不是幫了咱們家好多忙,平時又常照應保住。像他這樣,沒有一點兒富貴人家子弟的架子,還真少見。”

看起來桂枝對曹雪芹似乎也有意思,劉大嬸心想,事情得慢來,也許能結得上這門親。

“娘,”桂枝疑雲大起,“你在笑什麼?”

劉大嬸微微一驚,原來自己的心事擺在臉上了,便定定神答說:“我是想起一件他們曹家的笑話。你再續一回水去,聽聽他跟保住說些什麼。”

桂枝便提著水壺往外走,恰逢保住進來,看到他手中,便問道:“你手裏拿的什麼?”

“你來,我告訴你。”

到得裏屋,保住將紫色絲線係著的一塊玉放在桌上。劉大嬸便問:“芹二哥給你的?”

“不是給我的。”保住說,“芹二哥說,這塊玉是個寶,他跟我說了半天,我也鬧不清楚,反正是值一兩百銀子。他說,娘短幾十兩銀子花,把這個賣了,也就差不多了。至於給牛家去謀什麼庫丁,他從來沒有幹過這種事,跟他舅舅說不出口。”

母女倆相視無語,原來曹雪芹是這麼一個辦法!接下來便是相互用眼色征詢了:該怎麼辦?意見也是一樣的。

“這可不能要!”劉大嬸在這些地方倒能掌握分寸,“這一傳出去,沸沸揚揚,不知道有多少難聽的話。”

“那我就拿回去還給他。”保住抓住那塊玉就走。

“慢點!”桂枝一把拉住他,“你急什麼,還給人家也得有番話,別讓人家覺得咱們不識好歹。”

“那……”保住將玉塞到他姐姐手中,“你去還!你會說話。”

這一下又觸動了劉大嬸的心事,覺得借此讓桂枝跟曹雪芹麵對麵,你來我往正式打個交道,也是好事,便慫恿著說:“對!你說得比我婉轉,你送回去給他。”

見此光景,桂枝無可推辭,心裏在想,如果推來推去,那就太沒有意思了。最好一句話就能讓他收回,而且是人家心安理得地收回,這件事才算圓滿。

於是,她將那塊玉握在手裏,從從容容地走了出去,坐穩當了始問道:“芹二哥,你是不是把我們當做小人?”

曹雪芹大吃一驚,脫口說道:“何出此言?!桂枝,我說錯了什麼話?”

“不是你說錯了話,你是沒有想到一句話:君子不奪人所好。我們把你喜愛的這個佩件奪了過來,不就成了小人嗎?”

原來是如此解釋,曹雪芹笑道:“你倒會繞著彎子說話。其實,這又另當別論……”

“沒有什麼別論!”桂枝打斷他的話說,“我們又不是等米下鍋,何苦拿你隨身的東西,三文不值兩文地去變錢。你替我們著想,我們也該替你著想:第一,是戴了多少年的東西,總有割舍不下的情分,第二,老太太問起來,隻怕你得費一番唇舌。”

“那倒不會。我母親最大方的。”

“大方也得看地方。”

桂枝接著又說:“話說回來,老太太一問你,你照實說了,老太太口頭上沒有責備你,心裏可就在想了,那家姓劉的是怎麼回事,大概窮瘋了,不問什麼東西,全要!”

這一說,曹雪芹大感不安,“桂枝,你要這麼想,我可不敢勉強了。”他接著又說:“也罷,我再想別的辦法。”

“對了!慢慢想。”桂枝伸開手,托著那塊玉送到曹雪芹麵前,“你仍舊係上吧!”

等曹雪芹將玉接了過去,桂枝隨即起身,卻隻將臉背了過去。曹雪芹便撈起小褂子下擺,將玉係好,說一聲:“請坐!”

桂枝坐是坐下來了,卻有些躊躇,因為看她母親與弟弟,都在裏麵不出來。這麼熱的天不到院子裏來納涼,這件事透著點稀罕,她得想一想是何道理。

正這麼想著,發現保住的影子,但隨即便是她母親的聲音:“保住,回來!”

這一下,她恍然大悟,臉上也頓時發燒,原來是故意讓她跟他接近!她摸著自己的臉,想站起來離去,卻又不敢,因為怕臉上的紅暈被母親和弟弟發覺。

桂枝心裏自然有些氣憤,有種被戲弄了的感覺。因此,到得恢複平靜後,悄然起身,到後麵見了她母親,故意繃著臉做出生氣的樣子。

“怎麼啦?”劉大嬸問。桂枝不做聲,一直往她自己屋子裏走。劉大嬸緊跟了進來,再一次問時,她氣鼓鼓地說:“把我一個人丟在外麵,算是怎麼回事?”

劉大嬸心裏有數,擺出笑臉,輕聲說道:“這有什麼好生氣的,都熟得像一家人了。”

曹雪芹是很心儀桂枝的,桂枝也有些動心,之後曹雪芹又借故來了許多回。但那時門當戶對是有些身份的家庭最看重的事,所以最後兩個人還是沒有機會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