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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夭折的一次相親

在雍正五年春天,曹家舉家回京歸旗時,馬夫人隻在家裏住了半年,因為蒙恩發還的通州張家灣住宅,他們在那裏一住就是6年了。

移居張家灣的原因很多,有一個上下皆具的同感是,生活習慣格格不入。尤其是在飲食上,連馬夫人都得米飯麵食間雜著吃,而且還有繁簡的不同。大家最不能忍受的一件事是吃餃子就是餃子,吃打鹵麵就是打鹵麵。

最初,曹家自然是照自家的慣例,不過由奢入儉,少不得委屈些。那時三房仍如在南京一樣,住在一起,錦兒當家,秋月管賬,夏雲掌廚,商量定規每天開3桌飯,裏頭一桌、外頭兩桌,五菜一湯,三葷兩素,有米飯、有饅頭。

日子一久,親友之間有了閑話:“他家還以為是在當織造、當巡鹽禦史呢!排場照舊,看樣子私底下隱藏的家財真還不少。”

這話傳到曹頫耳朵裏,大為不安。他跟馬夫人說:入鄉隨俗,既然歸了旗,不便再照江南的習慣,讓人覺得標新立異,大非所宜。

馬夫人當然尊重他一家之主的地位,於是重新商量,改從北方的飲食習慣,頭一天吃炸醬麵,弄了8個麵碼兒,擺得倒也還熱鬧;第二天吃餃子,除了兩碟子醬菜,就是一碗下餃子的湯,名為原湯,可助消化。

到得晚上,曹震向錦兒抗議:“兩碟子下酒菜,再就隻有餃子了!這種日子,我可受不了。”

“受不了也得受!”錦兒答說,“你別鬧了!你的見識跟那位季姨娘一樣。”此時,曹震的原配夫人已去世,錦兒續做了偏房,還有了身孕,所以說話比以前硬氣了很多。

將他跟自己的姨娘相提並論,曹震認為是奇恥大辱,怒氣剛要發作,錦兒卻又發話了:“你等我說完,如果我比錯了,你再鬧也還不遲。”

錦兒告訴曹震說,這天下午有人來看季姨娘,她跟人大訴委屈,又誇耀在南京時如何闊氣,三頓飯兩頓點心,肥雞大鴨子連丫頭都吃膩了。夏雲直跟她使眼色,而季姨娘卻是越說越起勁,到底讓人家說了句不中聽的話,才堵住了她的嘴。

“人家怎麼說?”

“人家說,妻財子祿,原有定數,如今苦一點兒,是留著福慢慢兒享!反倒是好事。”錦兒詰責,“你倒自己想想,你是不是跟季姨娘一樣不懂事?”曹震啞口無言,也隻有像馬夫人那樣的歎口氣而已。

到得下一天,馬夫人找了錦兒、秋月、夏雲來說:“我昨兒晚上想了一夜,京城我住不慣,我也不必住在京城。張家灣的房子,是平郡王托怡親王在皇上麵前說話,馬上快發還了,到那時候,我想搬到張家灣去住。”

大家麵麵相覷,不知從何說起。好一會,是夏雲先開口:“這一來,不就都散了嗎?”

“本來千年無不散的筵席!老太爺在時常說,樹倒猢猻散。如今樹也倒了,本就該散了。”馬夫人又說,“四老爺跟震二爺自然要在京裏,我可不用。搬到張家灣清清靜靜,日子愛怎麼過就怎麼過,也省得聽人的閑言閑語。”

“太太的主意不錯。”秋月點點頭說,“可隻有一件,芹官要上學了,怎麼辦?”

“那是我想搬到張家灣的緣故之一。”馬夫人答說,“上學住堂,是芹官該吃的苦,誰也替不了他。再說,不吃這番苦,也不能成才。既然如此,倒不如讓他死心塌地,如果仍舊住在京裏。他天天想家,我天天想他,彼此都苦。索性離了京,隔著有百八裏地,來去不便,他死了心,我也死了心,倒不好?”

對於馬夫人的主張,曹震讚成,曹頫反對。其實也不是反對,隻是他自覺有奉養寡嫂、撫育胞侄的職責,極力勸馬夫人一動不如一靜。馬夫人細說了遷出京去,絕了曹雪芹時常想家的念頭,反於他學業有益的道理,曹頫方始同意。

正好發還房屋的恩旨也下來了,除了張家灣的大宅以外,還有前門外鮮魚口的一所市房。那裏是整個京城最熱鬧的地方,北鄰肉市,東麵就是京中第一座大戲園查樓,寸金寸土,所以這所市房很值錢。

馬夫人頗識大體,自己有曹老太太留下來的東西,另外還有專門留給曹雪芹的一份,日子應該是寬裕的。隻有曹頫此時還比較拮據,便做主將鮮魚口這所市房,歸屬曹頫,每個月收租息貼補,將就著也可以維持一個小小的排場了。

此外,便是曹雪芹的親事了,是個極大的煩惱。從到京的第二年起,就不斷有人來提親,但真應了一句俗語,叫做高不成、低不就。第一是門第,雖說一般都是包衣,但曹家出過王妃,尋常做個小官的人家,首先姑太太——平郡王太福晉——就不願意。

但也有些滿洲世家,尤其是隸屬上三旗的,因為皇帝動輒有“包衣下賤”的話,一樣地不願跟曹家聯姻。

其次是人品。曹雪芹心目中的好女子,既要嫻雅秀麗,又要溫柔體貼,還要讀書明理,這在旗人家就很難找了。長得俊的倒是不少,但有的滿身嬌氣,有的一字不識,有的不明事理。

偶爾有一兩個可算夠格的,卻又未曾選過秀女,不敢私下婚配。像這樣的人才,可想而知,選秀女時一定不會被撂牌子。就算不選入宮去,也一定分配到王公府第,哪裏輪得到曹家聘來做媳婦!

這是馬夫人的一樁心事。撫孤守節,必得抱了孫子,心裏才會踏實,自覺不枉多年辛苦,也才能告慰於九泉下的曹老太太。這是一種責任,隨著曹雪芹的年齡漸長,這份責任也就越來越重了。

不過,最近她的心境開朗了些,端午前後,有人來說了一個媒,女家是正藍旗包衣,姓楊,而且一直保留著漢姓。

楊小姐的父親叫楊思烈,舉人出身,現在安徽當縣官。這年3月裏,在京的楊老太太得了中風,楊思烈偕妻女回京侍疾,偶然的機緣,為錦兒所見,相貌端正,談吐文雅。一打聽今年18歲,已過了選秀女的年齡,不正好配給曹雪芹。為此,錦兒特地從京裏趕到通州來做媒。

聽過一番形容,馬夫人喜不可言,但又不免疑惑,“你的眼界高,經你看中,必是好的。不過,有一層我不明白,”馬夫人問道,“這樣的人才,何以18歲還沒有婆家?”

“這就跟咱們家的小爺一樣,不肯遷就。楊小姐是楊大老爺親自教的書,開出口來滿口是文章。咱們旗下做官的子弟吃喝玩兒樂,不成才的居多,楊小姐怎麼看得上眼?再說安徽也沒有多少旗人,滿漢又不能通婚,就這麼著耽誤下來了。”

“原來是這麼一個道理!”馬夫人釋然了,“總得先相親才好。”

“相親的話還早。”錦兒說道,“事情要做得穩當,先別提相親不相親,最好找個機會,能讓芹二爺看看人家小姐,也讓人家看看咱們。你說我這個主意行不行?”

“行!”馬夫人想了一下說。

“楊老太太的病好多了,我幾時就把楊太太接了來打牌,讓芹二爺闖了來,不就彼此都見著了。”錦兒又道。

“這個主意好,我們就聽你的信兒好了。”馬夫人道。

從錦兒回京,馬夫人的心境一日比一日開朗,因為一切都可說是稱心如意。

錦兒很快也有了回音,說楊太太很願意結這門親,欣然接受邀約,作為變通的相親。挑的日子是農曆五月二十五,那天不但是黃道吉日,而且如俗曲“鴛鴦扣”中所唱的,日子是個“成”。

曹雪芹這一回也與以前不同,在沒有相親以前,先就一處媒人說溜了嘴的地方大加批駁,將女家貶得不堪做配。這一次也許因為媒人是錦兒的緣故,曹雪芹頗為興奮,而且作了堅決的承諾,隻要楊小姐如錦兒所形容的那樣,他一定旁無二心,怎麼說怎麼好。

“我看過皇曆了,月底也是成日。到那天我親自去看,不知道來得及來不及?”馬夫人跟錦兒商量。

這是照旗下的規矩,馬夫人到女家親自去相親,猶如六禮中的問名,看中了送一柄如意,或是贈一枚戒指、一支簪子,名為“小定”。女家到了那天,少不得要費一番張羅,所以馬夫人須問:“來得及來不及”。

“有五六天的工夫,應該來得及。太太就預備過禮吧!”

過禮便是下聘禮,裝點珍飾,買辦羊酒。馬夫人不愁無事可做,哪知正忙得起勁,預備動身進京時錦兒忽然來說:楊太太母女不能赴約,親事緩一緩再說。平地起了波折,馬夫人大失所望,不明緣故更覺煩悶。

“楊老爺出事了!”錦兒說道,“大前天得的消息,不知是一件什麼案子,撫台指名題參,楊老爺一急,跟他老太太一樣得了中風,來不及請大夫就不中用了,如今還瞞著他家老太太。”

錦兒又說:“楊太太也真可憐,老爺死了,還不能發喪,不能哭。你想想,那過的是什麼日子。”

“楊家已經請了一位叔伯弟兄,趕到安徽料理去了。至於咱們家,我看,這門親事是吹了。”

“難道是楊家有話,不願意結這門親?”

“恰好說反了,楊家是巴不得結這門親。不過,我不能做這個媒。”

“為什麼?”

“我不能替太太弄個累。”錦兒說,“您想,芹二爺一成了人家的女婿,養兩代寡婦。聽說楊老爺還有虧空,要是一追,不更是無窮之累?”

怎麼了結此事,兩人都無主意。錦兒正在房裏獨自思忖,曹震回來了,一見錦兒便說:“楊家的事,很麻煩,萬不能結這親。曹雪芹的親事不必急。將來包在我身上,給太太找個才貌雙全,又賢惠又能讓曹雪芹得嶽父家照應的兒媳婦。”

聽到最後一句,錦兒先就皺了眉。“你啊”,她說,“一向就是用不著說的話,偏偏要說。”

話又談不下去了。正在這時,秋月來了。因為錦兒以前和秋月一樣的身份,關係一直很好。錦兒當即說道:“暫時不談吧!好久都沒有和秋月痛痛快快聊一聊了,今兒聊個通宵。”

聽得這話,曹震正好自便,“你們姐妹們難得在一起,愛幹什麼幹什麼,我不打擾。”曹震說完,抬腿就走。

“怎麼樣?”秋月望著曹震的背影說,“看你們二爺這一陣子氣色還不錯。幹點什麼正經事哪?”

“能幹得出什麼正經事來,還不是陪那些貝子、貝勒、將軍、國公爺什麼的,變著花樣找樂子。我勸他,回京五六年,也沒有看他幹出什麼正經,成天陪那些大爺玩兒,會有出息嗎?你道他怎麼說?”

“你別問我,你說你的好了。”

“他說,陪那些大爺玩兒,就是正經。別看那些‘寶石頂子’,看上去個個是‘繡花枕頭’,就要‘繡花枕頭’才好。這話怎麼說呢?他說,隻要那班人一派上了什麼好差使,就少不了他,那時候發財也容易得很。”

秋月笑道:“震二爺真是財迷心竅!”接著又問,“可有過這麼樣的機會嗎?”

“有過。”錦兒答說,“那年有位福貝子派了陵差,我們那位二爺替一家木廠說合,承攬工程,分了3000兩銀子。倘或沒有這一筆進項,這幾年的日子,就不知道怎麼過了。”

錦兒突然說道:“不談了!談起來勾起我的心事,咱們談些有趣的事。”

有趣的莫如曹雪芹的心事,秋月問道:“楊家的那位姑娘,人才到底怎麼樣?”

“論人才可真是沒話說。而且,模樣也端正。”錦兒臉上又有惋惜的神色。

“你想吃點兒什麼?”錦兒問,“趁早說,我好預備。”

“我想吃燒羊肉。”

“那好辦,還有呢。奶卷呢?”

“奶卷倒也想,就是天熱,甜得太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