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 3)

曹雪芹見豹官如此相惜,更是留戀。他擔心豹官南歸之後,人地兩隔,無法見麵,說不定日子一長就將自己忘記了。這麼一想便就傷感起來,一時竟不知怎樣才能留住這樣的好朋友。

後來一想有了,隨即從腰間解下一塊護身物——這是一件家傳的寶貝,遞到豹官手上,道:“我沒醉,隻是高興,想與賢弟單獨待一會兒,多說會兒話。這件小東西,可是我的命根,你要小心收好了!”

豹官接過,見是一塊用上好翡翠雕成的釋迦牟尼菩薩頭像,就有點吃驚,道:“如此貴重的東西,在下怎敢接受?還是你自己隨身佩戴著的好!”

曹雪芹一聽便有點著急,連聲說:“怎可以如此說,怎可以如此說!”豹官見曹雪芹急得臉都紅了,便不再推辭,於是從衣袖中取出一把折扇,遞給曹雪芹。

曹雪芹見此折扇正是豹官在台上唱祝英台時所用的那一把,高興得不得了,將它收下後也隨手塞進自己的衣袖中。

曹雪芹和這些優伶的交際,讓他更加了解這類藝人的生活遭遇,為他日後《紅樓夢》中人物的塑造上提供了不少素材。《紅樓夢》中賈寶玉跟優伶琪官交往的描寫,大概就源自曹雪芹和豹官的交流。

沒有不透風的牆。這種混跡戲班與優伶為伍的放浪行為,終於有一天被家裏人知道了。

這下曹家可炸了鍋,從他的叔叔曹頫到母親馬氏,都幾乎被氣昏了頭。連親戚族人也同聲一詞地指責他,罵他“辱沒門風”,太不知長進,簡直視他為曹家的無恥敗類、混世孽種!

《紅樓夢》開卷第一回,有一段抒發作者憤懣的話:“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

這些話,切切實實包含著作者的一段極為痛苦慘淡的經曆。父兄、師友,將給予他以怎樣的冷漠與懲處啊!

果然,他的叔父已經對他絕望,視他為皇朝、宗族的叛逆者,要像對付罪犯一樣,對他加以禁錮了。家裏人商量了一個辦法,騰出一間孤零零的空屋子,把曹雪芹關起來,讓他坐了禁閉。

在封建社會裏,坐禁閉非同小可,曹雪芹無異於成了一個冒犯封建綱常倫理的犯人。清代皇帝管教那些不安分、懷異端,喜歡生事的本家宗室,就常常使用這種惡毒的懲罰手段。嚴重的在高牆圈禁,輕一些的在家單室禁錮,有的竟至被折磨得精神失常,成了瘋子。

看看曹雪芹所寫的《紅樓夢》第三十三回賈政如何教訓他兒子寶玉的吧!先是“一迭聲”地喊:“拿寶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門都關上!有人傳信往裏頭去,立刻打死!”

這裏所說的“有人傳信”,是指賈政怕賈寶玉的奶奶得到消息後,會親自出麵來為寶玉說情,這樣他就無法發威,也就無法達到好好教訓他兒子的目的了。因為在他眼中,兒子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實在是太不求上進、太不聽話,行為也太荒唐了,所以他不讓別人插手,隻是喝命:“堵起嘴來,著實打死!”

賈政一聲令下,那些小廝們便就“不敢違拗,隻得將寶玉按在凳上,舉起大板,打了十來下”。就這樣賈政還嫌打輕了,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大板來,又咬著牙狠命蓋了三四下,直打得賈寶玉由臀至腔,或青或紫,或腫或破,竟無一點好處。

真是聲色俱厲,好厲害啊!要不是後來賈寶玉的媽媽和賈寶玉的奶奶聞訊來救,寶玉這討債兒子差一點被他父親賈政打爛屁股!

當然,這是曹雪芹筆下所寫的一幕。而當年的曹雪芹,也幾乎是為著這同樣的原因——“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被他叔父罰關了足足3年的禁閉!

事情的起因,是因為那日曹雪芹與一幫朋友與戲子豹官在一起喝酒,後來曹雪芹與豹官在廊下又互贈禮物的情景,恰巧被曹雪芹叔父曹頫在內務府當差的一位同僚瞧見。

曹雪芹沒看見那位老伯也在同一家館子宴請朋友,而那位老伯卻注意到了。但當時那位老伯卻既不打招呼,也不聲張,隻是在事後才悄悄地與曹頫嚼舌根子。

曹頫聽後,當時臉上就有點掛不住,因為他雖然知道兒子平日不喜歡讀經史子集這些正經書,隻喜歡讀野史小說,不愛寫八股文章,卻熱衷作詩填詞兼畫畫,卻並不了解他在社會上有些什麼作為,如今知道他竟與這些戲子混在一起,豈不火冒三丈!

那時候,戲子在社會上的地位是非常低的,幾乎和要飯的、妓女一樣,是屬於下九流的行當。一般人若與他們交往,就已經被認為是很不光彩的事了,更何況八旗子弟。

他們自認為高人一等,是構成整個封建清王朝的社會的中堅力量。有這樣身份的人降格去與戲子交往,那不是自辱門庭嗎?因此,曹頫是絕對不會放過他的。

那時候曹雪芹的奶奶已經去世,他母親也不會有他在《紅樓夢》中所寫的王夫人那樣的能耐,所以,是不太可能有人來救他的。更何況,他又確實是將那一件祖傳寶貝丟了呢!

他的叔叔曹頫自以為這樣一來,就可以把曹雪芹製服了,甚至指望會有一天他回心轉意,向家人悔罪。

為了嚴加管束,除了門窗上鎖,派人監守外,還采取了所有能做到的一切斬斷曹雪芹塵緣的辦法。

在這間空房子裏,除了一桌一椅和一張眠床,所有的雜書一概搜索淨盡,什麼《全唐詩》、詞曲小說,甚至包括他祖父的《楝亭詩鈔》在內,通通都不許看。

就連他平日形影不離的一支心愛的簫管也被沒收。隻給他放了一套“四書五經”,要他麵壁反省,孤燈伴影,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另外,特意放有紙、墨、筆、硯,那是要他多多練習寫八股文章,以便有朝一日能去科場應試。

清人趙烈文在《能靜居筆記》中有一段記載,說曹雪芹“素放浪,至衣食不給,其父執某鑰空室中,3年遂成此書”。

這是怎樣難挨的1000天啊!窗外春去秋來,花開花落,室內四顧高牆,日日如坐枯井。他哪有心思與興致去讀“四書五經”這些所謂聖賢書,恨不得生出翅膀來,衝出這鐵屋子,飛向那寬闊自由的藍天。

他喜歡駱賓王的詩,麵對幽閉的小窗,不禁吟唱起《獄中詠蟬》這首名詩: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

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盡,風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餘心!

每當春燕呢喃,或秋蟬鳴唱,他便會回憶起少年時代在江南度過的那些明麗溫馨的歲月。秦淮河畔的樓館,寒山寺裏的鍾聲,祖父大書庫裏林林總總的藏書,祖母“萱瑞堂”堂堂皇皇的匾額。

更有那些見到的,聽來的人間奇案,關己的、不關己的家事糾紛,吏治的黑暗,官場的腐敗。

窮苦百姓的被盤剝、勒索,柔弱女性的被侮辱、蹂躪,小說裏讀過的生動曲折的故事,舞台上看過的離合悲歡的場麵……這一切一切,像一幕幕生動的活劇,在腦海裏映現、演化、組合、疊印。情節漸次明晰、集中起來,人物的音容笑貌也越來越加鮮明,真真要呼之欲出了。

他研好墨,蘸飽筆,日日埋頭,奮筆疾書,要把這景、這情一股腦兒寫出來。寫到暢意處,禁不住發出琅琅笑聲;寫到悲涼處,他又會像孩子一般地“嗚嗚”哭出聲來。他真是如癡如狂,醒如夢中,夢恍若醒,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

叔父等人見他天天伏案寫字,還以為他已經回心轉意,在刻苦讀“四書五經”,寫八股文呢!

其實,曹雪芹要寫出的是他積鬱胸中多年的情緒,一個封建大家庭的興衰榮辱。曹雪芹要把它寫出來,隻有讓更多人看到一個封建家族的興亡,才能讓那些迂腐的書生們從封建思想的禁錮中解脫出來。《風月寶鑒》傳奇小說就是這樣產生的。

這本書也是《紅樓夢》的初稿。後世影響深遠的《紅樓夢》就是在《風月寶鑒》的基礎上創作得來的。

他以他的筆,傳出了他的心聲:這個世道已經到了它的末日,天之將傾,補是補不了的。它讓你透過風月場中的情債孽海,看到這個時代、這個社會患的已是不治之症。

禁閉,是不中用的。能禁錮住一個封建“叛逆者”的肉體,卻永遠禁錮不住一個封建“叛逆者”追求自由、平等,呼喚掙脫羈絆、回歸人性的心!家道徹底走向衰落

事實上,不管是曹雪芹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曹頫關他的禁閉也好,放任自流也罷,反正他們曹家因為受到一場大變故的牽連,已經再次,也是最後地宣告徹底敗落了!而且,再也不可能有中興家族的希望了。曹頫自顧不暇,哪還有心思來管曹雪芹!?

那麼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曹家再度遭難呢?那一場大事故,發生在乾隆四年。前麵說過,康熙老皇帝本來是想傳位給皇太子胤礽的,由於胤礽自個兒不爭氣,其“皇太子”的身份中途兩度被廢,因而未能順利接上班,卻讓其四弟胤禛得勝,當上了雍正皇帝。也就是說,胤礽、胤禛本是同根生的親兄弟,現在因為大家都爭著想當皇帝,卻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敵了。

雍正隻當了13年皇帝就死了,接著是他的兒子弘曆接班,弘曆就是當年的寶親王。弘曆聰明伶俐,深得康熙和雍正的喜歡,在雍正去世後,遺詔指定弘曆當了乾隆皇帝。

胤礽在他的弟弟當上皇帝之後的第二年就不明不白地死了。他死了,但他的兒子弘皙還活著,隻是再也當不成皇帝了。

這也就是說,弘曆、弘皙本是一對嫡親的堂兄弟,他們本來應該是真正的至愛親朋啊!可是現在呢,舊恨加新仇,他倆又成了不共戴天的世仇了。

弘曆當上皇帝之後,為政顯得比較寬大、平和。這一方麵可能是出於他的本性,另一方麵,當然也想借此緩和一下曆年留下來的兄弟情仇。

不料這麼一來,讓弘皙他們這一幫世仇卻認為是有機可乘了。於是他們蠢蠢欲動,經多方的策劃、密謀、拉幫結派,到乾隆四年,以弘皙為首的一場謀反行動便爆發了。結果當然是以弘皙他們的失敗而告終,弘皙等人都被革去了王爵。

第二年,又有莊親王胤祿的兒子乘乾隆去外地秋獵之機,密謀刺殺,但由於皇帝出巡的警戒,也就是安全保衛工作,做得極其嚴密,又沒成功。好了,這回叛黨全完了。

弘皙雖被從寬處理,但還是被關進了景山東果園那邊的高牆裏,永遠圈禁,生不如死。也就是說,弘皙他們這回可真正是永無出頭之日了!

但皇室內部的這種你死我活般的激烈爭鬥卻與曹雪芹家關係密切。曹家雖為家奴,但在清朝當差60多年,尤其祖上因為有太夫人當過康熙老皇帝的保姆,在金陵時又多次接待康熙皇帝南巡,一切都說明他們曹家也是有身份的人家。其親戚又都在皇朝做事,所以真正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是怎麼也脫不了幹係的。

在此案發生的前一年,曹貴人已經被廢。曹家在皇宮內的保護傘徹底倒下了。王公貴族中的保護傘也紛紛倒下:傅鼐因犯大錯丟官、坐牢,不久就病死在家中。在此案發生的後一年,被廢的老平郡王訥爾蘇去世。

曹家人再也沒人肯出麵提攜了。隨著一場又一場政治鬥爭風暴的襲來,曹家的社會地位、經濟狀況更加惡化,曹家家族的最後一點門麵再也難以維持,隻有化整為零,各自分家過活。

而年已20多歲的曹雪芹,馬上麵臨的就是人生的又一次考驗。他的家族衰敗了,他因此逐漸窮困潦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