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3)

曹、張二人相約同遊,寄情山林,還為我們留下了又一佳話。張宜泉教書、曹雪芹寫書之餘,相約遍遊香山一帶山林,也是他們生活中一大樂事。

有一次,他們二人約定要去人跡罕至的一處野山坡尋幽探勝。這裏山勢險峻,林木茂密,幾乎沒有什麼道路可循,他們便各人找一枝樹枝權作為拐杖。他們就這樣翻崖越嶺,攀援而上,很有一些探險的味道。

漫山遍是黃鬆,兼有楓樹、榆樹、柳樹、黃櫨、柿樹、野漆樹,更有荊條、葛藤相纏附,鑽進密林子裏,蔭天蔽日,好像天色一下子黑了下來。偶爾遇見一兩個山民,有的用繩子係在崖畔上,在懸空采藥;有的掄著一把鈍斧頭,“哐哐”地爬在樹上砍柴。

曹雪芹、宜泉二人走累了,便坐下來休息。乘機跟山民交談,才知道這些山民原本都是從平原地麵逃租役躲進山坳裏來的。卻沒有想到,跑到這樣的深山老林裏,也並沒有跳出貴族地主老爺的手心。這不,采藥也好,砍柴也好,通通還得抵租交納上去。

待那位砍柴老人摘下裹頭的巾布,他們才驚異地發現,原來竟是一位老婦人!老婦人哭訴說:“唉,沒有法子啊!我家老頭子患了病,臥床不起。不出來撿點柴火,拾點野果子、榆樹皮什麼的,吃什麼呀?!命苦啊,作難死了!”

曹雪芹、宜泉禁不住連聲歎息,勸慰了老婦人一番。曹雪芹還把隨身帶的一點幹糧和一把銅錢掏出來,通通放到老婦人手裏,這才悵然離去。

二人一邊走一邊慨歎。曹雪芹憤憤地對宜泉說:“‘任是深山更深處,也應無計避征徭!’不獨唐代有此慘相啊!”

張宜泉痛楚地點了點頭,狠狠地說了一句話:“恐怕是於今尤甚!”

經剛才那位砍柴老婦人的指點,他們後來又翻過一道山岡,尋到了一處古刹遺址。據說,這地方原先叫做廣泉寺,如今頹壁殘垣,荒涼破敗,成了鳥獸棲息之地。曹雪芹有感於世事滄桑,不禁生出黍離之悲,隨即吟詠了一首七律《西郊信步憩廢寺》。

可惜,這首詩沒有留存下來。隻有張宜泉的和詩《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廢寺〉原韻》尚存。全詩如下:

君詩未曾等閑吟,破刹今遊寄興深。

碑暗定知食雨色,牆頹可見補雲陰。

蟬鳴荒徑遙相喚,蛩唱空廚近自尋。

寂寞西郊人到罕,有誰曳杖過煙林。

值得注意的是,張宜泉既然說曹雪芹的詩“未曾等閑吟”,而且“寄興深”遠,那麼,我們有足夠的理由推斷,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廢寺》一詩,必是充滿著吊古憑今、感時傷世、憂國憂民的思想感情。鬆濤滾滾,煙林蒼莽,兩位詩人曳杖前行,他們的心底該泛起多少不平靜的漣漪啊!

這次深山險遊,給曹雪芹的思想以新的觸動,也對他的創作做了新的補充。山民們的淳樸善良,山民們“已訴征求貧到骨”的極端貧困情狀,使他更加深認識了這個世道的不平。

曹雪芹回到家裏,顧不得休息,隨即翻撿出書稿,重新修改了書中寫到劉姥姥的有關章節,特別是關於這個人物的身世、性格、言談舉止。他感到生活本身較之一切藝術都更為深刻。

《紅樓夢》第四十一回,鴛鴦考問劉姥姥,問她這盛酒的木質大套杯,到底是什麼木做成的?劉姥姥答道:

我們成日家和樹林子做街坊,眼睛裏天天見他,耳朵裏天天聽他,口兒裏天天講他,所以好歹真假,我是認得的。

這麼質樸生動而又極富有個性的農家語,也應是山居生活恩賜給作家的。離開生活,作家是編不出來的。做風箏的“大師”

風箏本係玩物,富家子不惜百金求購,足以玩物喪誌;貧寒人巧手紮糊出售,正可以此療饑。曹雪芹授藝,一片誠心,一片愛心,博愛情懷,實實感人。

大約在乾隆十九年的嚴冬歲末的一天,北風呼嘯,大雪飄飛,天氣出奇寒冷。年關將屆,達官貴人、富商巨賈家裏,殺雞宰鵝,張燈結彩,都在忙著準備過年用的福禮,很有一些天地增福人增壽的喜慶氣氛了。

而曹雪芹一家卻清鍋冷灶,守著三間破舊的空屋,瑟瑟地蜷縮在一張繩床上。兒子一迭聲地喊:“媽媽,我餓,餓……”曹雪芹前日賣畫得來幾串銅錢,從集市上換回兩鬥玉米,10斤麥粉,可那是安排過年的用度啊!

實在不忍看著兒子啼饑號寒的樣子,便吩咐妻子道:“去,給他擀碗熱湯麵。小孩子不禁餓,肚裏無食,天又這麼寒冷,會鬧出病來的。”

妻子看看兒子,回頭又看看曹雪芹,長歎一聲,臉上現出些酸楚,從繩床上下來,低頭默默地走向灶台去了。

不一會兒,灶膛裏騰起火苗,濕柴劈劈啪啪,濃煙從窗洞裏湧了出來。空氣裏彌漫著一種蒿草的煙味,令人覺得身上好像也平添了一絲暖意。

正在這時,大門外遠遠傳來“咚、咚”的響聲,再仔細聽聽,才聽見有一種少氣無力的顫音:“芹圃,芹圃。”

曹雪芹就手卷起紙窗的一處活動垂簾,循聲向外張望,這才看清來人是一個肋下架著雙拐的中年漢子,蓬亂的頭發,襤褸的衣衫,簡直像個乞丐。他趕緊披上破披風,推門迎了出去,十分動情地朝來人喊道:“叔度,小心滑倒,我來扶你!”

這來人原是曹雪芹的一個老朋友,叫於景廉,字叔度。於叔度本也是江寧人氏,早先家居金陵時,他們就相識了。於叔度青年時候從軍,不想在征戰中受了重傷,失去了一條右腿。病殘無依,流落異鄉,眼下也落腳到了京城。

一個殘疾人,兒女又多,要養活一家老小,日子過得分外艱難。幸喜他早年學過丹青,擅長繪畫,雖說不上畫得怎麼好,擺在天橋的地攤上,有時也能換上幾文錢糊口。可近些年年景不佳,人們普遍感到生活困窘,誰還有閑錢買字畫呢?這不,一連三天家裏斷炊,揭不開鍋了。萬般無奈,他才冒雪一瘸一拐地來找好友曹雪芹求助。

曹雪芹一看昔日的老朋友於叔度竟淪落成這等模樣,內心裏頓時升騰起一腔憐憫與悲憤。叔度因征戰致殘,也算於國家有過功勳的人,可如今……

這時,耳畔飄來若斷若續的一派鼓樂歌舞之聲,那是從健銳營裏傳出來的。快到新年了,官老爺們自然要排場排場,熱鬧熱鬧的。曹雪芹不由吟出唐代詩人高適《燕歌行》裏的兩句詩:

戰士陣前半死生,

美人帳下猶歌舞!

打個什麼仗!賣個什麼命!當官的拿士兵的血染紅了頂子,升官發財,士兵們死的死,傷的傷,到頭來貧病交加也沒人管。這世道多麼不公平啊!

曹雪芹把於叔度扶進屋子裏,撣去他身上的雪花,安頓他在桌前坐下。這時,正好妻子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麵也進到屋裏來。曹雪芹趕前一步,接過妻子手中的湯麵,遞給於叔度說:“叔度,快把它吃下去,喝點熱東西,身子就暖和了。”

於叔度一邊吃著湯麵,一邊訴說起來。原來,他是因為年關難過,萬不得已,這才找到曹雪芹門上來想想辦法的。

盡管曹雪芹此時日子過得也是捉襟見肘,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而他生性豪爽,意篤於友道,但凡自己有一口吃的,也要分半口給朋友。他指指床邊立著的一條布口袋說:“這不,還有兩鬥老玉米,你先拿去,碾一碾喝粥,還可以喝上幾天的。對了,還有幾斤麥子粉,你也帶了回去,大年初一,給孩子們包一頓素餃子,這年不就過去了嘛!”

於叔度拉住曹雪芹的手,顫抖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他知道,曹雪芹的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弄這兩鬥玉米還不定作了多大難呢!曹雪芹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寬解地說:“不妨事,我再想想法子去。說實在的,朋友有求,自當傾囊相助。不過,這些年的光景,我也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了。我看,得想法子幫你謀個求生之路才是正理。”

交談間,說起京城近況來。於叔度憤憤地說:“咱們這些本分人家,窮得揭不開鍋,可我聽說某王府一位貴公子,為購買一隻風箏,一擲就是數十兩銀子。唉,若有這一半銀兩,也足夠我們這些人家一年半載的生活用度了。”

曹雪芹聽了於叔度這番話,頓時覺得眼前一亮。他雙手合在一起,拍出了響聲:“好!我這裏就有紮製風箏的竹骨和紙張。於兄,咱們說幹就幹,我幫你紮它幾隻時新樣式的風箏,你不妨帶回城裏,到小市上去試賣試賣。”

曹雪芹這人,手巧心靈,又是丹青好手。剔竹、裁紙、裱糊、繪畫,用了兩天一夜時光,終於紮製出了4隻分別繪有鷹、燕、魚、蟹的大風箏,形象逼真,栩栩如生。他向鄰家借來一頭毛驢,幫叔度把玉米、風箏等物放置停當,讓叔度騎著驢回城去了。

過了五六天,正是大年除夕這一日的中午,於叔度又興衝衝冒雪而來,鴨酒鮮蔬,滿載驢背。原來,他帶進城裏去的幾隻風箏,剛在小市上擺出,就圍上來了眾多的人品賞、讚歎。有幾位紈絝子弟爭相購買,結果把價錢抬了上去,竟賣得了30兩銀子。

見到曹雪芹,叔度便解下腰間的褡褳,高高拎在手掌裏,朗朗說道:“芹圃,你真乃妙人!瞧,賣風箏所得,當共享之,咱們可以過一個肥年!”

自此,於叔度便以曹雪芹傳授給他的紮糊風箏的技藝養家糊口。生意日益興隆,後來還在宣武門外菜市口租了一間門麵,紮售風箏,很有了一點名氣,人們都親昵地稱他“風箏於”。

後來,在於叔度多次催促下,曹雪芹用了近兩年時間,“譜定新樣,旁搜遠紹”,終於編定《南鷂北鳶考工誌》一書。其中有各式風箏的彩圖,有用淺近的近似於順口溜的韻文形式編寫的紮、繪風箏的歌訣。正文前頭,還有曹雪芹寫的一篇《自序》。他在《自序》裏詳述了編寫這本書的機緣:

曩歲年關將屆,臘鼓頻催,故人於景廉迂道來訪。立談間,泫然涕下。自稱‘家中不舉爨者三日矣。值此嚴冬,告貸無門,小兒女輩,牽衣繞膝,啼饑號寒,直令人求死不得者矣。”聞之愴惻於懷,相對便咽者久之……

風箏之為業,真足以養家乎?數年來老於業此已有微名矣。歲時所得,也足贍家自給,因之老於時時促餘為之譜定新樣。此實觸我愴感,於是援筆述此《南鷂北鳶考工誌》……乃詳察起放之理,細究紮糊之法,羅列分類之旨,縷陳彩繪之要,彙集成篇,將以為今之有廢疾而無告者,謀其有以自養之道也。

後來,曹雪芹又陸續整理編寫出了有關治印、脫胎、織補、印染、雕刻、烹調等特種技藝的原理和製作方法的通俗文字,總名為《廢藝齋集稿》,流傳至今。作者明確聲言:此書係為廢疾而無告的窮民們撰寫的。

乾隆二十二年臘月二十四,懋齋主人敦敏邀請過子和、董邦達、曹雪芹、於叔度幾位朋友,來他的槐園一道鑒賞一幅古畫。殊未料及,這次賞畫之會,後來竟成了一個欣賞曹雪芹製作的風箏,超群絕倫的南鷂、北鳶展覽盛會了。

那還是在三四天之前的臘月二十。敦敏收到過子和一封短信,說是可以約定在臘月二十四過府聚會,讓敦敏備一請柬,去請一請董邦達。

次日,天氣晴暖如春,是近幾年來年末臘盡之時難得的好天氣。敦敏一大早就起床離家,信步出了城,打算順便買一壇南酒,好為朋友們的聚會添些興致。

可是,一連走了幾家食品南貨店,也沒有挑上中意的陳釀花雕。又向前走至菜市口,見有一家紙店,便進去選購了幾張宣紙。正要走出紙店大門時,忽聽到傳來一陣十分耳熟的琅琅笑聲,不覺循聲尋視,竟出乎意料地在這兒遇上了多日不見的好朋友曹雪芹。不由分說,敦敏緊緊挽起曹雪芹手臂,便說說笑笑地邊走邊交談起來。

曹雪芹告訴敦敏:“那一年為於景廉紮了幾隻風箏,結果這老於竟真的以此為業了。這以後就常常邀請我,要我為他創紮時新的花樣。近一年來,又催促我逐類定式,畫出圖譜,寫出製作的規程。他的美意,是想讓我以藝活人。這不,前邊就到了老於的店鋪,不妨進去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