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兩人來到一家舊裱糊鋪門前。曹雪芹正待要呼叫,於叔度已經拄著拐杖迎了出來。這敦敏本是個快言快語之人,剛進得門來,就急嚷嚷要看一看曹雪芹授藝紮製的風箏。
於叔度懷著一種感激和借機炫耀一下的心情,一件一件,把曹雪芹親手紮製的和在曹雪芹指導下自己紮製的風箏精品,都搬了出來羅列滿室。真個是五光十色,琳琅滿目,爭奇鬥豔,蔚為大觀。於叔度一邊擺放著,一邊向敦敏述說曹雪芹教他學會糊風箏,救活他全家的往事,說到動情的地方,聲音都有些哽咽起來了:“當日若不是曹雪芹傳藝救我,我這把老骨頭早不知喂了哪裏的野狗了。”
曹雪芹在一旁趕緊勸止說:“小事一段,那是咱們有緣分。何況,朋友之間本應有個通財之義。今後可千萬別再逢人便說這件事了。”
於叔度分辯說:“做人得有良心,我受了您的大恩,怎敢不念著您的大德呢?像我這樣一個貧賤殘廢之人,數年來,賴此為業,一家人才僥幸無凍餒之慮。所以,我才一再懇求您為風箏定式著譜,好讓那些像我一樣有殘疾的人,也學會一技之長,借以謀生,免得陷入伸手向人求告的窘境。”
曹雪芹點一點頭,慨然歎息說:“叔度推己及人之見,我是深為同意的。不是過來人,哪會有這樣深切的感受呢!”
於是當下約定,翌日於叔度帶上這些風箏,赴懋齋之會,好讓董邦達、過子和這些老朋友們飽一飽眼福,也使敦敏家裏上下人等開開眼界。
臘月二十四這天,敦敏懋齋中廳的屋簷下麵拉起了三根長長的繩子,長繩上掛滿了曹雪芹親手紮製的和在曹雪芹指導下由於叔度製作的各式各樣的風箏,有宓妃、雙鯉魚、劉海戲金蟾、串鷺、比翼燕、蒼鷹……
一陣“咚咚咚”的腳步聲,董邦達風塵仆仆地闖了進來,一看這氣派場麵,驚喜得簡直有些發愣,竟癡癡地指著一隻叫做“宓妃”的風箏詫異道:“這前麵站立的妙齡少女,是誰家的女子呀?真是神品,乍一看跟活人一模一樣,令人歎為觀止矣。”
他顧不得脫了披風,在簷下由東向西一一審視良久,口中嘖嘖不已。又見角落裏立著一隻“蒼鷹”,雙翅微翹,目光銳利,好像就要扶搖而上。
董邦達詼諧地對眾人說:“咦,怎麼把這敢與天公爭雄的‘鷹’,委屈到這個偏僻角落裏了?曹雪芹,莫非你也要把他流放到黑龍江寧古塔去嗎?”在座的朋友都能聽出這話裏藏的機鋒,頓時發出一種快意的朗笑聲。
敦敏走了過去,輕輕把“蒼鷹”提過來,擺在了廳堂的正中央,與高潔自重、不染纖塵的“宓妃”並肩而立。曹雪芹擊節感歎著,喃喃自語地說:“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邦達、敦敏!”
這一天的聚會,高潮是觀賞曹雪芹親手施放風箏。曹雪芹不僅有紮製裱糊風箏巧奪天工的絕藝,還是放飛各式風箏的行家裏手,他甚至有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觀天時、辨風向的豐富天象知識和經驗。
這一日天氣特別晴朗。吃罷午飯,眼看到了未時,即下午14時左右,天氣卻毫無起風的意思。性急的敦敏有些火躁起來,埋怨地說:“這鬼天氣,不想讓它刮風,它天天刮個沒完沒了,今兒個想叫它送點兒風來,它倒端起架子,紋絲不動了。看樣子,今兒個這風箏放不成了。”
曹雪芹嘻嘻一笑,不慌不忙地說道:“莫性急嘛。我剛才說過了,今日午後必有風起。你想,今早稍刮了一陣東北風,卯時過,風就停息了,中午又如此清爽無風。靜中孕育著動,我判定未時稍過,必有和風自西而東,申時左右將轉為西南風,刮向東北,變為宜人的清風。宋玉不是說過,風起於青蘋之末嗎?現時風力還較微弱,不易覺察罷了。此時,可以先放一些軟膀風箏,輕風托翅,也是很有可觀的。待西南風起,咱們再改放硬膀,那就更是好看了。”
敦敏聽了,頗不以為然,說道:“芹圃,你又不是風神,怎麼能知道一會兒必有風起呢?現時,毫無真正要起風的意思,莫非你還能呼風喚雨嗎?”
曹雪芹依舊從容不迫,耐心地解釋說:“呼風喚雨不可能,而刮風的規律是可以認識的。今晨勁風起於醜時,轉於寅時入卯時,見和風由西北而轉北,天明又轉到刮東北風。這正是京師地方冬季裏風向的常律。所以,我才敢斷言,略等一會兒必有風起。不信,你且等候。”
曹雪芹侃侃而談,說得頭頭是道。站在旁邊的董邦達,深懷敬意地看了曹雪芹一眼,感慨萬端地說:“芹圃啊,前人稱讚曹子建才高八鬥,可惜他曹植隻有文才。應該說你曹雪芹才高一石還要有餘呢!你的《石頭記》前不見古人,你淵博的雜學知識,恐在當世也算得上是‘後不見來者’了。杜少陵《贈曹將軍》詩句雲:‘試看古來盛名下,終日坎坷纏其身!’看來,從古至今,懷才者多不遇時,思之令人嗟歎!”
董邦達話音未落,敦敏順手從地下撿起幾片樹上落下的枯葉,就手一揚,樹葉果然飄飄地向偏東方向飛了起來,眾人也同時感覺到臉上有一陣輕風拂過。敦敏興奮地喊叫道:“起風了,快放風箏去!曹雪芹,你真是個活諸葛啊!”
說話間,他們幾個人步出懋齋,托著風箏來到太平湖。湖邊風更溜一些,岸邊垂柳的枯枝有些舞動。他們準備先把“蒼鷹”放飛到天上去。
隻見曹雪芹用右手捏住“蒼鷹”的頭向東北方向順手一扔,趁它向前衝去的餘力,左手一翻手腕子,滑開搖車,然後迅疾伸出右手順勢攏住了被風刮起的細鼠兒線,略略往回一帶步,回身向著東北方向向上一揚,隨後又向右下方做了個半圓的滑線動作,隻見這隻“蒼鷹”在空中翻了個筋鬥後,就掉轉了身子麵向西南,對著風兒颯地一立,昂首朝著藍天一直鑽了上去。一會兒工夫,“蒼鷹”就越鑽越高,自由自在地翱翔於藍天之上了。
敦敏、董邦達、過子和他們簡直看得出神,入了迷,禁不住連聲讚道:“好啊,你曹雪芹稱得上是‘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這‘蒼鷹’可以說也就是你曹雪芹的化身了。”一邊說著,一邊還鼓起掌來。
“蒼鷹”定在空中,曹雪芹把手中的滑輪交給了敦敏。自己又托起放在地上的“宓妃”風箏。
碧藍的天空,襯著遠處的疏柳,弓絛遇風,閃閃飄動,有如風吹碧波,遠浪層層。風箏下麵掛著許多小鈴鐺,在地麵上聽起來,遠遠的猶似滾滾濤聲。
隻見那“宓妃”款款淩波徐步,腰肢微微扭動,婷婷婀娜,風流嫵媚。觀者翹首仰視,一個個看得癡癡呆呆,宛如置身於仙境一般。
董邦達走到曹雪芹麵前,拱手慶賀說:“絕技,絕技!我借用春秋時吳國公子季劄的一句話說吧,真可謂之‘觀止矣’!曹雪芹,曹雪芹,我要親書‘巧奪天工’四字贈給你。此生能一飽這樣的眼福,也算不虛度了!”
接著,曹雪芹又放起了“串鷺”風箏。一串白鷺,迤邐升空,一會兒成一條直線,一會兒又彎曲為弧形,狀若遊龍一般。董邦達對敦敏讚賞說:“曹雪芹以天為紙,畫了許多活動畫兒,這莫不是杜工部詩中形容的‘一行白鷺上青天’嗎?”
敦敏在這次盛會後,寫下一篇題為《瓶湖懋齋記盛》的文字,《小序》裏曾這樣記述道:“觀其禦風施放之奇,心手相應,變化萬千,風鳶聽命乎百仞之上,遊絲揮運於方寸之間。壁上觀者,心為物役,乍驚乍喜,純然童子之心,忘情憂樂,不複知老之將至矣。”
這些話確實出自肺腑,令我們今天的讀者讀了,也會神往於二百多年前這樣一個觀賞風箏的盛會啊!這樣,我們從《紅樓夢》中屢屢看到的、作者有關紮糊風箏、施放風箏的種種生動逼真的描寫,就會更感覺到它的真切、可信了。
關於曹雪芹與風箏,至今北京西山一帶,還流傳著一些美好動人的傳說呢!據說在乾隆十九年,正黃旗旗試,考放風箏。因為這年春間,京西一帶鬧蝗災,眼看長得綠油油的莊稼,轉眼之間,整片整片地被蝗蟲吃掉了。傳說風箏可以把蝗蟲引走,旗兵老爺就命家家糊風箏驅蟲,並且懸賞說:誰能驅走蝗蟲,兒子可以破格做官,另外還有重賞。
正黃旗有個孤寡老人萬奶奶,眼下隻有一個9歲的孫子叫小順兒。小順兒的父親被迫去當兵征南,結果戰死在了異鄉。兒媳含恨上吊自盡,可憐隻剩下這祖孫二人相依為命。現如今家家都得糊風箏交差,一老一小可該怎麼辦呀?
幸喜這萬奶奶認識曹雪芹,平時遇到什麼為難的事,隻要老人家張口,曹雪芹從沒有回絕過。這會兒也隻有再去向曹雪芹央求了。
萬奶奶帶著小順兒來到曹家,曹雪芹已猜出老人的來意,滿口應承說:“老人家,這個不難。放風箏治蝗蟲的辦法,還是從南邊學來的。您回去準備線吧,越結實越長越好。我教小順兒糊風箏也就是了。正好,我這裏有現成的滑線車子,到那天治蟲時,我去幫小順兒放。”
過了兩天,風箏剛剛做好,蝗蟲果然鋪天蓋地飛來了。四鄉的人都奔跑出來,敲鑼打鼓的,焚香磕頭的,敲打著鐵鍋銅盆的,鬧嚷嚷亂作一團。
都統老爺也坐著轎親自出陣了,命大家快放起風箏,驅逐蝗蟲。一時間,千奇百怪的風箏全拿出來了,什麼“螃蟹”、“蝴蝶”、“蜈蚣”、“鍾馗”、“孫猴兒”、降妖的“法海”、破陣的“八卦圖”,形形色色,五花八門。
一聲銃響之後,各路人等排列開來,前頭一人高舉起風箏,後頭一人緊拉著牽線。可是,有的剛剛飛起一點就跌落下來,有的則隻是在手中打轉,好像見這蝗蟲遮天蔽日的陣勢,先自怯了三分似的。
正在這時,隻見曹雪芹幫助萬奶奶做的那架形似圓筒的風箏,在一根軸線牽引下,淩空而起,像是長有一雙銳利的眼睛,徑直鑽進了天空中的蝗群裏。
曹雪芹忙示意小順兒:“快,快往上套草圈。”小順兒就手把帶來的用羊胡子草編成的草圈套在風箏線繩上,曹雪芹一拉一放地抖動著線繩,草圈像長了翅膀一樣,悠悠地飛了上去,不一會兒就鑽進了風箏筒裏。
原來,這羊胡子草就像釣魚的誘餌,蝗群追逐草圈,一窩蜂地朝風箏筒裏鑽。眼見得風箏沉重起來,曹雪芹就勢收線,風筒迅速降下,及待曹雪芹接住風筒,就像倒豆子似的,把滿滿一筒蝗蟲抖落在萬奶奶早已點燃的一堆幹柴堆上。
蝗蟲撲火,燒得“劈裏啪啦”響。頓時,飄散出一股難聞的焦糊味兒,把這一筒蝗蟲來了個徹底的火葬。
人們一見曹雪芹這風箏捕蝗的辦法還真靈,個個拍手稱快,稱讚曹雪芹救了一方人的性命。就這樣,曹雪芹一次次地放飛,一次次地焚燒,蝗蟲果然逐漸稀少了,散去了。
都統老爺也看得發呆,想不到平日裏蔑視官府、桀驁不馴的曹雪芹,還有這等奇異的本領,就發話說:“曹雪芹,快把風箏取下來,我要帶進京去為你請賞!”
曹雪芹聽了,哈哈大笑地說:“都統老爺,你弄錯了,這是萬奶奶一家的功績。您應該給他們祖孫二人去領賞。”
說著,他一抖腕子,不知弄了什麼機關,風筒脫鉤飄然而去,隻留下一方狀似條幅的東西浮在高空。人們定睛看時,辨認出上麵瀟瀟灑灑書寫的7個大字:“富非所望不憂貧。”
都統氣得麵孔蠟黃,氣急敗壞地跺起腳來,眼看著風筒越鑽越高,越飄越遠。不一會兒,變成了一個小黑點,不見了。曹雪芹拱手告別了眾鄉親,又回首向都統投以冷峻的白眼,背著手揚長而去。
從此,人們更敬重這位有俠膽傲骨的窮讀書人了,對於他的高超的糊風箏、放風箏的技藝,蔑視權貴、憫孤憐貧的義舉,更是讚不絕口、世代相傳。
這則傳說在曹雪芹所著《南鷂北鳶考工記》一書的圖譜裏,確有一幅書有“富非所望不憂貧”的風箏圖譜。它可以從一個側麵,作為曹雪芹蔑視權貴、安於貧賤的高潔人格的寫照,應是毫無異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