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如永夜的大殿內,唯有夜明珠的光在四壁的神龕內沉浮不定,層層白色的帷幔在風中飄搖如一隻隻潔白的幽靈。
整個大殿中,充斥著某種神秘而又詭異的氣息。
大殿中央,一襲緋衣的女子正俯身跪在波光粼冽的水池旁,緊緊抱著自己的頭,眼中神光顫動不息,顯得極其痛苦。
那種詭秘的力量兜頭而來,森森擠壓著她的意識。那一霎間,無數前塵後世的記憶盡數洶湧著、呼嘯而來,幾乎要將她瞬間吞沒——
這是一個奇異的空間,沉沉的暗色向著遠方無際延展開,仿佛永遠無法到達盡頭。然而,在這個連日光都無法透入的空間裏,卻有奇異的光影在頭頂遊離變幻,周圍仿佛彌散著氤氳空濛的霧氣。
在這個光影挫動的空間遠方盡頭,一個青衣男子正落落而立。即便隔著這樣遙遠的距離,她仿佛仍能夠清晰看見那男子清介而明亮的目光,正無語凝睇著自己。
奇異的是,即便能夠捕捉到對方目光中每一絲每一縷的微妙波動,她卻絲毫看不清楚那個男子的麵容。
然而,卻有一種無比熟稔的氣息,在召喚著她——召喚著她,疾步奔向那個等待在遠方的身影。
在亦真亦幻的感官中,她雙足奔行如電。她真切地感覺到兩側疾然錯動的光影,刺得她雙眼生疼。
然而,無論她如何竭盡全力,卻似乎永無法抵至那個男子的身前。
兩側錯動的光影中,一些虛杳的影像在身畔疾速變幻著——她的餘光瞟見那些幻影,眸波頓時顫動不息:那樣撲朔迷離、卻又銘心刻骨的畫麵,恍若遺落在無數個前世裏的遙遠影像,讓她的心禁不住悸動得厲害——
依稀之間,似乎有熟悉的聲音從很遠的時空裏傳透而來:
“茱兒,如若有一日,師父欺騙了你,你可會原諒師父?”
那是……來自多少個輪回前的記憶?那樣的杳漠卻熟悉……
那個男音傳入她耳際,縹緲如九天上的神祇,卻清冷一如廣寒宮裏婆娑的風。
“師父是茱兒在這世間上唯一的親人,茱兒當然永遠不會怪責師父的。”少女柔澈的聲音異常堅定,那雙朱紅色的眸子定定凝望著眼前那位白衣如雪的祭司,眼神晶澈明亮。
“師父,師父……你愛茱兒嗎?”那又是昨昔何昔,那個朱眸銀發的少女承歡在白袍祭司的膝間,看著師父目光溫和、垂眸望著自己的笑語嫣然之態,臉上亦浮起了一縷難得的笑意。少女終於小心翼翼地開口,問出這個似已久埋於心底的疑慮。
然而,她此問才出,那個銀發祭司的目光卻頓時褪盡了所有溫度,眼神重歸於平日的疏離淡漠。
少女仿佛覺悟到自己多口問了不該問的話,黯然輕輕咬住朱唇。卻忽似下定了一個什麼決心般,起身抱住了師父的肩膀,將臉輕輕伏在他肩頭,顫聲喃喃道:“可是茱兒愛著師父……很愛很愛師父!”
“茱兒啊……”白袍祭司任她死死抱著自己,神色有些恍惚地歎了口氣,低聲答道:“我愛著這個國家的一切——如同,我愛你。”
“可是……茱兒是你的徒弟啊,是你看著長大、一字一字教她說話、為她縫衣、喂她吃飯的徒弟啊……”朱眸銀發的少女垂眸黯然囁嚅道,“難道師父對茱兒,就沒有比那些人、那些花木鳥獸多一分的感情嗎?哪怕……隻是一點點?”
然而,白袍祭司遲遲未曾答話。寂然良久後,方聽他搖頭淡淡道:“沒有。”
少女的神色驀地一慟,卻依舊執拗地、更緊地擁住了白袍祭司的肩膀,沒有理會他疏離而冷淡的態度,隻是在他耳邊,一字一句、懇聲承諾道:“可是茱兒深深愛著師父,茱兒心裏也隻有師父……無論,師父要不要茱兒。”
然而,唯有拂過大殿的清寂的冷風,輕輕回應少女的話語,為她拂去晶眸裏蘊蓄的淚水。
“你快和他走吧——在我改變主意之前。”那,又是哪一年哪一日的記憶?白袍祭司神色漠然地轉過身去,輕聲丟下這一句。
空曠的庭院裏,夜色幽深,唯剩下她和那個生著一藍一黑眼眸的黑發少年,攜手並肩,站在那個白袍祭司為他們一早已準備好的坐騎旁,相顧黯然無語。
“茱兒,你最愛的人,終究還是……你的師父啊!”黑發妖瞳的少年從身後緊緊擁住她的肩膀,在她耳畔聲音微啞地痛苦低語。
“盡管你已從了我,卻也隻是為了刺激、試探你師父的真意……你的心,從未有一日、真正停留在我身上啊。”
在疾步奔行之中,這些呼嘯過耳的話語頃刻便兜頭淹沒了她空曠的意識,然而還未待她回過神,去理清楚這些記憶的畫麵所發生的年代,回憶的浪沙轉瞬便又撲麵襲來,將她衝卷去一個更為空曠遙遠的場景——
在那萬仞雪山之巔,巍峨峭拔的高峰上,雲氣蒸鬱,白茫茫的雲霧吞吐不息,詭譎千變,蒼茫如海。
那雲海之下……依稀可見一座宏偉秀奇的山門,而在山門之後,似是一座道觀模樣的建築。
在那亦真亦假的幻覺裏,她垂視那個時空的目光最終停留在那所道觀之外。
那依稀是一個祭祀用的法壇,祭壇下堆滿了幹柴與枯草,在蒸鬱氤氳的雲煙霧氣裏,有赤紅色的火焰獵獵狂舞,吞噬著被固定在祭壇的刑架上的一個菲薄的倩影……那場景,竟似極了不久前在青昴城郊的明火觀發生的一幕。
而在那狂烈恣肆吞吐的火海中央,一個身著道袍的少女被幾條縱橫糾繞的粗大麻繩牢牢捆縛在木架上。那少女身形清窈單薄,服色素淨如茶——這與她明豔柔媚的臉孔截然不符。
在那襲柔潔素淨的天青色道袍包裹下,那少女的眼神卻及其妖冶豔烈,猶如一隻從魔域裏逃出的妖精。
“我錯了嗎?我真的錯了嗎?我不過是愛上了一個男人……”在火舌的持續吞噬下,那個身著道袍的少女仿佛絲毫不懼那如毒龍般死死纏繞自己周身的劇烈灼痛一般,奮力抬頭仰視蒼天,一字字喃喃著,聲音猶如夢囈,卻清晰傳入了圍觀在祭壇下的每一個身披道袍的弟子耳中,“我不過愛上了一個男人,何錯之有!”
然而,她一語方畢,四下便群起嘩然,厲聲駁斥道:“你這妖女,還敢在此妄言狡辯!我天玄門素來講求清靜無為、劍禦天下,如今吾一門數百年清譽便毀於你一人手中!你還死不知悔改,敢在此妖言惑眾!”
“癡戀一個男人,也是錯嗎?”那少女輕柔的聲音裏透出某種強烈的不甘與怨懟,仿佛在逼問蒼天、又似在斥問這自幼養育她成人的師門,然而語聲仍舊一字一句,問得坦蕩而響亮,平靜的語氣分毫不見波動。
就聽祭壇之下,一個不知由何處傳出的蒼老聲音喟然歎息道:“靈玉啊,你為一男子墮入魔道,至此尚不知悔改麼?魔由心生,執念成魔啊!”
“哈哈哈哈……那麼,莫非像那個薄幸的男人一般,連愛一個女人都不敢,才是聖人麼?”那少女清麗的秀顏此際已沾滿了血跡,被火焰燒得有些焦殘的麵目卻絲毫不見痛苦之色,一雙明眸中溢滿了怨憤之火,厲盯著祭壇下的人群中心、那個同樣身著青色道袍的男弟子。
然而,那個身形靜默地佇立於身著清一色道袍的人群裏的俊秀少年,卻隻是目光呆滯地迎上祭壇之上的烈火中央、那個身軀即將燃燒為枯骨的韶華少女充滿怨憎癡嗔的目光,一頭墨玉般的長發臨風飄舞,看去清逸如仙……隻是,在親眼見證著這場即將釀造的人間慘劇的時刻裏,少年那雙點漆般的烏瞳裏卻毫無一絲波瀾和起伏,宛如已被人操控了意識——又或者,此刻的他,不過隻是一個虛假的人形道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