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聽趙晉已歎了口氣,“君上傳下話來,說長公主在外多年,不熟悉宮廷禮節,這幾位,便是……”
禁淩燁笑著打斷他的話:“這倒是奇了。我才一回來,阿雪不急著見我,倒是讓我先學宮中規矩,難不成是怕我這個不知禮儀的姐姐讓他丟了麵子?”她止了笑聲,輕聲問道:“趙大人,我就想知道一件事:這宮裏,現在是誰主事?”
趙晉已皺著眉,艱難地答道:“是……是君上自己。”
禁淩燁神色更是訝異:“趙大人向來是謹言慎行之人,何時也會開起這般無聊的玩笑了?阿雪他……我即便不說,你也是知道的。若是他有那般的能力,我又何需這麼快馬加鞭地趕回來?我心中擔憂的,是怕他被人利用。”
“公主有所不知,“趙晉已長歎道:“唉……眼下的君上,又豈是能被人利用的?”
禁淩燁更是不解了,“這……怎麼說?”
“君上他……”趙晉已欲言又止,“公主見到他,自然就會明白了。”
一路上沒遇見什麼人,在趙晉已的陪同下行至皇城內的公主府前,禁淩燁驀然駐足。
那門楣之上的匾額,寫著龍飛鳳舞的三個大字:皓煊館。
正是永安城中、北靖國世子府的名字。
便是連筆畫的疏密、勾折的角度、字體的大小、也渾無二致。
這一恍神,便仿佛又回到了帝都永安城。隻是這安安靜靜的街道告訴她:這一切都是不同的。永安城的街道,是從來不會這麼寂靜無人的。
她旁若無人地抬手撫上朱漆的大門,門上兩個獸環發出連接的敲擊聲——便是連這門環,也與永安城的皓煊館一摸一樣。
“請公主進去吧。”趙晉已在身後垂袖而立,“這裏原本是一家巨賈的宅子,幾日前國主下令改建成公主府,說是這條街人少清淨,要讓公主好好休息,便選在這裏了。”
禁淩燁無聲地一步踏入門檻,遊目環視這座清冷的府邸——長長的走道兩旁是些不知名的花樹,從地上泥土的顏色來看,都是剛種下不久的。
在這樣的季節,要想繁花似錦,也當真不易。
隨同的嬤嬤正要指路,卻被禁淩燁製止了。她徑自往裏走著,竟似在這裏生活了很多年似的那般熟門熟路。
一磚一瓦,都似毫無差池。
禁淩燁心中歎息著,不忍再看。
阿雪啊阿雪,在你心裏,這整個北靖國,或許都比不上永安城的一條街道、一個院子吧。而她自己心中,又何嚐不是這麼想的。
她緩緩走入自己的房間,欲摒退所有下人。嬤嬤們本還遲疑著,卻聽趙晉已道:“公主已累了幾天,應好好休息才是。你們都先下去吧,其餘的事情,晚些再布置也無妨。”那些下人抬目見到公主眉色一擰,便也都退下休息了。
待一眾下人盡數退下後,趙晉已從袖間拿出一隻銀質的盒子,再度抬首之際,神色已變得恭敬且凝重。他將那盒子呈遞給禁淩燁,“一切原委,公主看過後自然便會知曉。”
細細雕琢著精美花紋的錦盒,一望便知是宮中物品。她打開蓋子,見裏麵是塊折成一疊的玉帛。
她展開一看,竟是一封字跡工工整整的書信:
“伏惟天子,北靖一國自我朝初始追隨太祖征伐天下,傳至今日,七百餘年,六十八代矣。宏德自即位以來,謹遵先輩遺訓,不敢有違,時二十又四年。草木衰敗之年,感自身歲月將盡,已近易位之時。然膝下一子癡愚不可托,唯長女封號華翎者,天資聰穎、腹有經綸,可即國主之位。宏德願築高台拜祭蒼天,祈憐有生之年父女相聚。並求天子,以深明大義之心賜福北靖,餉華翎國主之位。
再拜天恩浩蕩,祈願王朝永垂,國祚綿延。”
禁淩燁看完便已明白,父王自知命不久矣,遂傳位於自己,寫下這封玉帛,正是在向胤天子澹台澈正名。
念及於此,她心中驀然一慟,顫聲道:“趙大人,父王的身體……”
趙晉已低首道:“上個月太醫便說,君上的體疾,已是難以根治了。君上年老體衰,卻一直還在憂思著國事,心裏也總惦念著您和世子……”
他沒有再說下去,禁淩燁已黯然垂淚道:“是我不好,這麼多年在外,竟忘了為人子女應盡的責任。”她低垂著眼眸,片刻平複了情緒,輕聲囑咐:“趙大人,麻煩你準備一下,我要即刻去麵見父王。”
趙晉已猶豫了一下,麵露憂色道,“公主,北靖國近日已是天翻地覆。我們幾位老臣私下商議過,希望能依照老國主的意思,請公主即位。國主現下被軟禁,我們想見也見不著,好在在這之前,他已將即位之事安排妥了,朝中三分之二以上的臣子都會衷心擁護公主的。”
禁淩燁心知單憑阿雪之能,絕難勝任國主之位。她原便是想等著阿雪即位之後,自己從旁協助的,現下聽著趙晉已這麼一說,料想禁淩雪即位一事應是國師添朝襲一手推動的——想到那個神秘莫測的老師,她終究隻是搖了搖頭,“王位由世子來繼承,乃是天經地義。我不過一介女子,又不通政事,往後北靖國,還是要依仗各位大人的。”
豈料趙晉已雙膝一沉,驀地跪下,慨然道:“公主過謙了。百年前的鳳炎國主也是以女子之身,撻伐狄夷,叱吒一方。況且依照老國主之意,掌北靖國事者,隻能是公主!”
禁淩燁上前一步,將他扶起。”趙大人真的是言重了。我與阿雪同是父王的孩子,眼下他既已即位,我自會盡己所能,助他處理一切事物……至於名義之事,我們姐弟自幼相親,又何必在乎這些俗物?”
卻聽趙晉已重重歎了口氣,道:“倘若真如公主所言,我們這些作為臣子的聽命便是。但現在的國主……唉,要是由他繼續這麼執政下去,我北靖國遲早會陷入這亂世紛爭的浩劫中……社稷危矣啊!”
禁淩燁聽他這麼一說,更覺得詫異:自踏進這座氣氛沉鬱的皇城之內,她便覺得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是自己尚不知曉的。阿雪若是順利即位,為何父王會遭軟禁?而那個隱在北靖國幕後的高深莫測的國師,此刻又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
她方待開口問詢之際,就聽門外傳來急迫的敲門之聲,有嬤嬤在外麵大聲傳報道:“國主有令,請華翎長公主沐浴更衣後前往天華殿。”
禁淩燁看向趙晉已,但見他微微點了點頭。
“進來吧。”她一捋衣袖,在榻上正襟坐下。
宮女嬤嬤們應聲躡步而入,各自拿著洗漱用具迤邐走近,竟有十數人之多。禁淩燁瞠目望著她們手中的托盤上那些華麗的衣物和誇張的頭飾,一想到那些物事待會都要穿戴在自己身上,立刻麵露難色。
趙晉已躬身行禮退避後,站在門外的兩名宮女便闔上門,在外靜候。
禁淩燁兀自站在浴盆邊,尷尬地望著圍在自己身後的十幾名宮人,很有些不習慣這樣的沐浴方式,當即淡淡吩咐道:“你們都退下吧,我自己來就好。”
就見一名年老的嬤嬤躬身行了一禮,語態恭敬:“長公主既然回國了,一切就應當按著宮裏的規矩來,奴婢們都是奉命行事。”她瞥了一眼站得離禁淩燁最近的兩個小宮女,一使眼色:“還不快給長公主寬衣。”
那兩名宮女諾諾應道:“是。”
禁淩燁不等她們走近,腳下便向後一跳。本欲擺脫這些宮人,誰料身後便是半人高的浴盆,她這一跳,登時連人帶衣地跌入了香湯裏,濺起大蓬的水花,浸濕了白玉石磚鋪砌的地麵。
宮人們頓時著了慌,脫口急呼:“公主!”
禁淩燁心中大呼哀哉,沒料到竟會遇上這番折騰,委實狼狽,卻是懶得去理會那些宮人的大呼小叫,一頭栽入了水裏。
宮女們麵麵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之際,就聽水下傳來禁淩燁的聲音,“本公主命你們原地站著,沒我的吩咐,一步也不許向前。”
幾名年長的宮女用神色相互交換了一下意見後,終於不再做聲,垂眉斂目,靜靜侍立在一旁。
須臾後,水下便靜得沒了聲音。她們等得著急,不由得上前幾步,試探地喚道:“公主?”
隔了許久,水下依舊沒有動靜。
宮女們終於慌張了,亂作一團擁了上來,“快,快下去把公主扶上來!”
然而,站在前麵的幾個宮女剛彎腰探下水,就聽浴盆中傳來一大片水花爆濺開的聲音。聲還未落,便見一道倩影驀然自水中躍出。
她們還來不及看清發生了什麼,便覺眼前一陣光影迷亂,待定睛望去時,禁淩燁已披著紗衣站在她們麵前,臉上、發上的水還在滴滴落下。
她看了一眼還在怔怔發愣的侍女,佯怒道:“還不快把要穿的衣服給我。”
侍女們聞言立即準備起更衣的物事來,一時間又忙做一團。
帶諸事齊備後,禁淩燁凝視著銅鏡裏那個宮裝華服的女子,心中驀地發出一聲輕歎。
鏡中女子身著淺黃色的綢緞錦衣,裙擺曳地,嵌有五彩寶石的衣領高高立起至耳邊,繁複的花紋一路勾勒至袖口。腰帶外延,覆著一層薄得近乎透明的玉片,竟是不得彎腰。雲鬢如煙,滿頭的金珠銀飾更是讓她覺得頭重。看著這一副雍容華貴之態,她不由得蹙眉,催動術法烘幹滿身水漬,才讓自己覺得略微舒服了寫。
這與往日的自己,可幾乎沒有半分相像啊。此刻的她心中所想的,卻是封無痕見到她這般模樣之時,該會如何嘲笑。
善於察言觀色的宮人們看到禁淩燁唇角那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容,頓時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