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姐弟(3 / 3)

絳紅色的鳳輦鸞駕行至天華殿門口便停下,禁淩燁揭開鸞駕前的七色流蘇,手扶車鸞徐步下了車。

不過相隔年許不見,此地於她,竟有了種恍如隔世之感。

記得上回來此,還是平野之戰期間,她為著阿雪之事,貿然闖入天華殿麵見父王。豈知不過相隔年許,如今父王已……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了。

心中這般感歎著,繁複宮裝下擁裹著的人兒麵色卻是平靜的。她拾步登上冗長的白玉石階,看著朱漆宮門在她麵前緩緩開啟。

大殿內光線昏暗,燭光在宮門開啟的那一刻曖昧地晃動起來。

此刻已過了朝臣覲見的時辰,整個天華殿中寂靜無聲,唯有金色的王座之上,一個人影隨著她腳步的移近而漸漸清晰。

“阿雪!”看見這個人,禁淩燁頓時加快了腳步,恨不得立刻奔至他麵前。

然而,在靠近王座之際,她卻驀然停住,凝神望住眼前的少年,臉色微微一變。

丹墀之上的那個年少王者裹著一身豔烈如血的赤紅色長袍,領口是金絲繡出的精雕獸紋,腿上蓋著條薄薄的皮褥,而擱在皮褥外的手指上,一枚戒指正發出幽藍色的詭異光芒。

在這座肅穆莊嚴的大殿上,乍然看見如此陰森詭秘的景象,禁淩燁不由得驟然愣住。

王座上這個少年自是禁淩雪無疑——她的弟弟、她自幼與之相伴扶持的孩子、也是這個世間上除了父王之外她唯一的親人。

然而,從前那樣依賴著她、被她寵溺在懷中的弟弟,此刻往日那澄澈可鑒的目光已變得深沉難測。眉目依舊還是那樣的眉目,清麗而秀氣,隻是對方身上已再沒有了往昔那種寧和安靜的氣息,神色間反透出某種妖異陰鷙的戾氣,詭異得瘮人。

此刻的禁淩雪慵懶地閑倚在王座上,嘴角噙著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的臉色略顯蒼白,然而眼神卻亮如刀鋒,淩厲冷酷得讓人不禁懷疑自己是否跌入了冰獄寒潭裏。

“姐姐,你回來了啊?”聲音……還是那樣的嗓音。然而脫去了從前那份稚拙後,這陌生的冰冷直直地浸透在她心底,即便是昔日最溫暖的回憶,也變得似是而非起來。

禁淩燁有些難以置信地緩步前行,喃喃地喚了他一聲,“……阿雪?”

從前那雙明亮微藍的眸子,原本宛如倒映著天空的顏色,此刻看去,竟已變成了幽藍,深不見底,仿佛地獄裏的冥火,一望之下,寒氣陡生。

他……真的是阿雪?那個她親眼看著長大的孩子?

禁淩燁深深吸了口氣,目光直直地望住他的眼睛,腳步也隨著一路上行。

這是她第一次踏上王座前高高的丹墀。腳下的地毯是鮮紅色的,宛如一條通向火場的道路,而這條路的盡頭,是一團燃燒得更為熾烈灼人的火。

良久的凝視後,她終於從他的目光中捕捉到一絲熟悉的微妙情緒,終於肯定地平靜叫出他的名字,“阿雪。”

一身紅衣的王者微微撇過頭去,似乎不願再與她對視。

然而終究生生克製住了逃避的念頭,轉過臉來盯著她,冷聲道:“王姐莫非忘記了?——這高台之上,自古隻能容得一人。”

禁淩燁駐足看著他,眼裏的疑惑在兩人的對視中漸漸消散,轉而變成一抹沉重的痛色。

若是她所料無誤的話,眼前這位紅袍王者,應該就是“長大”之後的阿雪。但是,她真的能為弟弟的這番成長而高興嗎?別後的這些日子裏,他究竟去了何處,又經曆了何樣的事,才變成眼前這個樣子?

“阿雪若是覺得姐姐礙眼,不妨讓侍衛將我趕下去。”良久,她有些自嘲地苦笑起來,緩緩抬起臉,“也讓我看看,在離開我的這段時間裏,我的弟弟,究竟學到了什麼傲人的本事。”印象中,自己還從未用這樣的語氣和弟弟說過話,而昔日他們的親密無間,仿佛也在此刻兩人之間的距離一分分縮小之際、寸寸瓦解。

禁淩燁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襲上心頭,這種覺悟讓她幾乎要挪不動腳。然而她知道,必須往前走,即便……他們走得越近,就會離得越遠。

王座上的少年眸子裏的藍光越來越深,看著麵前這個毫無畏懼的女子,她眼中那份自矜與沉穩似乎刺激了他敏銳的神經,令他擱在王座鏤金的扶欄上的手漸漸收緊。

他的聲音依舊是冷靜的,仿佛在極力克製自己不讓情緒外泄:“怎麼?莫非王姐,是要和我爭搶這個位置嗎?”

“不,“禁淩燁腳下不停,淡淡道:“我隻是來找我的弟弟。再遲多片刻,我怕他會在權利的誘惑中越陷越深。”

“權利的誘惑?”新繼任的北靖國少年重複著她的話,忽地大笑起來,“莫非王姐是這樣認為的嗎?”他笑得張狂,然而眼中並無半分笑意,“是啊,正如你們所想的,我既然有這個能力,為何不放手去做呢?”

他從王座上站起,走至禁淩燁麵前,也阻擋住了她前行的方向。

此刻的他們站得很近,如同永安城的大街上手拉著手逛街時一般的距離,然而禁淩雪的目光裏早已沒有了當初的那份怯懦與依賴。

那條古老的街道上,已再也不會見到他們姐弟穿著尋常人衣服嬉戲玩鬧的身影。

此刻的北靖國天華殿中,華服加身、站在權利巔峰的兩個人正相互對視著。

“姐姐。”熟悉的稱呼裏,卻透著某種幽寒之意。但聽新任的北靖國國主一字一句道:“你等著吧——用不了多久,我便會和彝國國主卡索爾聯手,先一同平定亂世,再與他相爭這至尊霸主之位。”

禁淩燁蹙眉看著他,心中的疑惑益發深了。

阿雪……她的弟弟阿雪,從來不是對權利有什麼追求的人——他本性裏是那樣安靜善良的一個孩子啊。而現在,從他平淡的語氣裏,也根本聽不出任何的張狂和野心。

倒像是一個孩子睡夢中的囈語。

宛如……很多年前,他輕輕靠在她懷裏,喃喃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

“姐姐,你會幫我的,是不是?”他猝不及防地近前,在她耳畔柔聲問道:“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姐姐都是阿雪的好姐姐……對不對?”他邊說邊伸手環住禁淩燁的纖腰,將頭抵在她的肩上,輕輕呢喃著:“姐姐……”

這樣熟悉的貓兒撒嬌似的舉止。

“阿雪……”禁淩燁輕輕撫著弟弟柔軟的長發,合目歎道:“我自然會幫你的——既然這個天下已經亂成了這樣,退後躲避,倒不如迎難而上。”

便見少年王者的唇角微微浮起一個不經意的微笑,伏在她耳畔低低吐字道:“那麼……姐姐,便為了我、為了北靖國,請你……嫁給卡索爾吧。”

禁淩燁身子一顫,察覺到了某種無法抗拒的危險氣息,連忙掙脫他的手,卻被禁淩雪擁得更緊。

他沒有在意懷中那個身子傳來輕微的戰栗,繼續柔聲蠱惑道:“留在他的身邊,做我的眼睛——因為整個天下,我能信任的人,就隻有姐姐而已。這也將是……我和他之間,最牢固的盟約。”

禁淩燁心頭一震,猛地將他推開,眸子裏蓄著淚,難以置信地看向這個與自己相依相伴了十多年的弟弟,顫聲道:“這就是你的決定?”

話出口時,她才察覺到自己的嗓音已喑啞得幾不成調,卻見弟弟的臉上露出了得逞後的笑意。她頓時隻覺得身心如浸冰窖,“你可真是……真是我的好弟弟啊!”

一身紅袍的少年王者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再度靠近她的身子,她驟然隻覺得耳邊吹過一陣涼氣,“姐姐,你不會反悔吧?”

無邊的絕望襲來,禁淩燁一顆心都已涼透,麵色僵硬地冷笑道,“我最是寶貝我那個傻弟弟了,答應過他的事,何曾反悔過?”她語音驀地一轉,“但是,他已經在我回來的路上……死了!”

她仰起臉,極力抑住了眸底再度泛湧的淚光,看向天華殿頂部那些巍峨輝煌的雕飾,“至於國主適才所言之事,即便你現下就立即下令將我處斬,我也決不會答應!”

禁淩雪有些失神地側過頭,看著側首對著他的姐姐,隻覺那一刻她的眼神淩厲不可逼視。昔日的溫言笑語猶在耳邊,而此刻……他心緒宛如波濤起伏,卻終究隻是漠然地轉移了視線:“王姐路途勞頓,難免心緒不安,還是請王姐先回去休息吧,我過幾日再去看你。”

“不勞費心。”禁淩燁卻已不再看他一眼,驀然轉過身,踏著長長的地毯,往殿門走去。

這條路比起來時的更長了,一路疾行中,她總覺得背後之人的目光緊緊跟隨著自己。她無法描述那種感覺——不是方才的針鋒相對,也不是以往的萬般依賴,卻沉重得讓她幾乎透不過氣。然而她不得不維持著儀態直腰緩行——現在和阿雪之間,橫亙著一場不得不打的心理戰,自己即便流露出半分的不舍,也會被他逼壓得潰不成軍。唯有一雙眼睛裏蓄滿的淚水泄露了她此刻內心的軟弱,卻完全阻隔在了背後那個北靖國新君的視線之外。

直至殿門在她身後沉沉合上,她才終於停下腳步,深深吸了口氣。

那沉重的閉合之聲在她耳中一次次回響。她驀然間隻覺得身後關上的,不僅僅是一扇門。

她自然看不見天華殿之內,那個方才與自己爭鋒相對的人,此刻正摩挲著一個綠色的小麵人,神情專注而悲痛。

她也聽不到,在重重殿宇的最深處、一個陽光永遠無法到達的地方,正傳出了一聲若有似無的歎息。

“姐姐,離開這裏吧,再也不要記掛我了……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