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那老態龍鍾的太醫尚不明就理,被兩名侍衛拖出內殿,尚自委屈慘呼道:“君上,為何?這究竟為何啊?老臣入宮四十餘載,先後侍奉過三代君王,手下從無誤診之例……”
他話未說完,便見一簇幽藍色光焰倏地穿梭過昏暗的大殿——老太醫還未看清那道光為何物,但覺氣息一窒,垂首望去,便見自己胸前已爆濺開一大蓬血花。
可憐這位服侍了三代君王的老臣,臨死都未曾知道自己究竟因何而遷怒了這位天煞暴君,便含恨而終。
那兩名侍衛愕然望住身形隱蔽在黑暗深處的少年君王,目光中一瞬間充滿了恐懼與絕望。
隻有他們看清了——方才那道詭異的藍光以電光般不可思議的速度,貫穿了老太醫的前胸,光焰的中心依稀有無數青麵獠牙的厲鬼在風中呼嘯,厲撲向這具新鮮的血肉之軀——是的,藍色光焰的盡頭,正是……他們君王左手中指上那枚鑲著藍寶石托子的戒指!
那一刻,他們陡覺背脊湧起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幽寒,心中同時升起一個念頭:那戒指、那戒指……絕不是人間所有之物!
北靖國新君在美人帳前緩緩坐下,心緒從方才起便一直恍惚不寧。
雖處死了那個為他帶來噩耗的無辜太醫,然而他臨終前的話語依然久久回蕩於他內心,攪得他思緒難安:
她懷孕了?她居然有了身孕!?
那是誰的孩子?是卡索爾的嗎?
她不愛他。他一直告訴自己,她與他之間僅僅是互利關係、他們之間沒有感情。然而,一個女人——一個似冷汐昀那樣冷漠決斷的女人,倘若不是對一個男人動了真情,又如何會留下他的孩子?
嗬,原來,說什麼相互利用、什麼契約關係,僅僅是他自己一廂情願的自欺罷了!
他一直以為,從心而論,冷汐昀待他與待卡索爾是公平的。他們之間始於一場交易,最多不過是肉體上的關係……
可是眼下,她竟然懷了他的孩子!
這一宿,種種紛雜的念頭不斷湧上禁淩雪腦海,令他頭痛欲裂。
是了,不能再留下那個女人了。就算對他而言,她仍有牽製卡索爾的用處,至少……他不能再讓自己深陷進去了。
一次一次,他想要抽身忘卻,卻一次一次,在命運橋頭不期然地與她狹路相逢,然後愈陷愈深……
明昧挫動的燈燭下,一身紅袍的少年君主倨案而坐。燭影在那襲如血般的紅衣上搖曳不定,仿如血海中流動的淚珠。
平昌宮位處於北靖國王城的東郊,是座早已廢棄了幾十年的行宮。此刻門口站著十來名侍衛,一個個都無精打采地守在那裏。
就聽一人頹喪著臉道:“這算是什麼破差事!站這兒都多少天了,由朝到晚也見不著半個人鬼影子,再這麼守下去,我都要瘋了!”
另一人亦迎合道:“就是啊,不知君上到底是怎麼想的,好歹也是生父,難道就這樣讓他在這兒自生自滅?”
站在首位的侍衛長聞言,驀地厲聲嗬斥道:“居然膽敢在此非議王族的家事,你們兩個,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啊?”
先前說話的那人頓時一縮脖子,不敢再作一聲。
他們這十多人已在平昌宮外看守了好多天,據聞若是上頭沒有傳話下來,他們便得一直這樣守下去。他們這些守衛自然知道這裏麵關押的人是誰,也知道那個新繼任的少年國主是多麼的不顧倫常,竟然將自己的親生父親這樣幽禁起來。
這個地方平日鮮有人至,裏麵關押的那個年老的國主也絕對沒有可能自己逃出去,於是這些侍衛們便不由放鬆了戒備,更是令這個地方處處顯透出一種荒敗與鬆懈之感。
然而今晨,卻有個穿著一襲樸素青衣的女子獨自騎著馬行來。他們見她沉默著下馬、緩緩走近,每走一步都踏著極其沉穩的步子,而正是這樣一種緩慢,卻讓人迎麵感覺到無形的壓力。
這女子正是北靖國華翎公主,禁淩燁。然而華翎公主流離在外多年,這些侍衛們並未見過她,因此都不識得她。那侍衛長警惕地盯著慢慢走近的禁淩燁,粗聲喝道:“你是什麼人!這地方不能隨意靠近,識相的就快些走開。”
然而,那女子卻沒有理會他,徑自往宮門口行去。那侍衛長待要上前攔阻,就見一物迎頭飛來,他驀地伸手接住,卻見是一枚金色的小令——那,正是國主禦賜的通行金牌!
見到國主的令牌,這些侍衛們都不敢再加阻攔,自覺地低頭讓開一條道來。
禁淩燁頭也不回地昂首走入宮門——甫一踏入這座平昌宮,便覺寒氣頓生。
荒木衰草,長長短短地縱橫布滿了整條路,幾乎已分辨不清原來的小徑;牆苑上處處顯出剝落的痕跡,也不知是多少年沒有翻新過了。
一想到父王住在這樣的地方,禁淩燁心中就悲憤交加。
正茫然不知該向何而去之際,驀地聽到東北方一間屋子裏傳出隱隱約約的咳嗽聲,她慌忙緊張地奔了過去,急呼道:“父王!”
磚瓦殘舊的屋前、那扇木門的鎖已遍布鏽跡,被她輕而易舉就推開。禁淩燁快步走進去,但見光線昏暗的室內,一個滿頭銀發、容顏憔悴的老者穿著極其樸素單薄的衣衫,正艱難地伏在一張覆滿塵灰的簡陋木床上,抬手去夠桌上那一杯水。
禁淩燁頓時回想起,上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一國之主,長發大半還是烏黑的,一雙眼睛雖有些渾濁,但絕不似現在這樣模糊不清。
禁淩燁鼻尖一酸,立即衝上前將茶杯遞了給他,即又一手將他扶起,讓他在床頭靠好,顫聲道:“父王,對不起,燁兒……來晚了。”
聽見這個熟悉的聲音,禁淩宏德的手臂驀地一顫,似乎沒有料到能夠再見到這個女兒,登時激動地抓住她的手腕,“是燁兒嗎?燁兒回來了啊?來……快讓父王好好看看……”他渾濁的老眼中綻出一絲光亮,凝目打量著麵前這個已近雙十之年的娉婷女子,語氣責備中帶著某種寵溺的味道:“你母妃說你一大清早就出去騎馬,不小心從馬上摔下來了,可有傷到哪兒了?來,父王這就去叫禦醫來看看。”
禁淩燁目光一滯,兩行清淚順著她秀麗的臉頰滑落下來,“父王……”
她記得,那還是自己七歲的時候,邊疆的將領進貢了兩匹珍貴的幼齡塞北寶馬,她第二日就吵著要騎,結果那天早上露水重,幼馬腳步也不穩,沒走兩步就連人帶馬一起摔下去了。其實由於她人小體輕,又隨國師添朝襲學過功夫,因此傷得並不重,不過腳上擦破了點皮,說疼也不疼,而她仗著父王疼她,非要皺著鼻子大哭,哭到後來父王免了她一個月的課業,讓她偷偷高興了許久。
那些年,是她這倥傯顛簸的一生中,最單純、也最珍貴的回憶。她記得那些年裏,她牽著父親的手,在天華殿的回廊上奔跑嬉戲著,身後是年幼的弟弟,在母妃懷中喃喃學語,一家四口,在欲雪的傍晚,坐在鳳宣殿的正殿裏,喝著暖暖的香醇。
原來,當人老去的時候,新的事情記不住,而過往沉澱的記憶,卻會越發清晰地在腦海中一遍遍重現。
此刻的禁淩宏德仿佛孩子似的,固執地守著心中那一段最美好的記憶。
禁淩燁好久才止住了眼淚,傾下身去,輕輕抱住父王的肩膀,哽咽道:“父王,是燁兒不好,當初隻想著阿雪一個人入質帝都會受人欺淩,卻沒有顧及到父王會不會孤獨……我真的想不到,如今會變成這番模樣……十多年了,阿雪終於長大了,父王卻老了……”
“燁兒……”年老的君王不知有否聽進去女兒的請罪,隻是呢喃著女兒的乳名,老眼中卻有淚珠蜿蜒流淌,一滴滴浸濕了身下破舊的床褥。
禁淩燁抬袖為父王拭幹了濁淚,自己目中淚滴卻潸潸落下,“燁兒不孝,此次是來向您辭行的。”她的聲音頓了頓,“阿雪或許恨您,但是燁兒不恨……我知道父王向來疼我,所以……所以請原諒女兒這最後一次的不孝吧!離開北靖國的這麼多年來,我沒有任性過一次,但是這一次,我不得不任性,因為……因為我怕我這次不去找他,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此刻,禁淩宏德的神智雖然已有些癡癲,但也聽出禁淩燁要走的意思。他抬起渾濁的雙眼,愣愣地問道:“乖女兒,你剛剛說……你要去哪兒?”
禁淩燁擦了擦眼淚,給了他一個安慰的笑容:“女兒說,女兒這就要去找尋自己的幸福了,不論結局如何,父王……都請您、不要為我難過。”
禁淩宏德聽到“幸福”二字,垂暮的臉上皺紋綻開,露出了一個深遠的笑容,“那很好……很好。”
禁淩燁幫他理了理鬢邊的華發,黯然道:“這裏現在連個下人也沒有,父王一個人也未免太冷清了些。我會盡量說服阿雪,求他把您接回宮去,頤養天年。他雖然變成了現在這樣,卻終究……我知道,他不是個真正冷心無情之人。”
禁淩宏德恍恍惚惚地點著頭,不知聽懂了女兒的話沒有,臉上笑容宛若孩童。
禁淩燁跪下身,恭恭敬敬地伏首叩拜了三下,輕聲道:“父王,燁兒這就……別了。”
言畢緩緩起身,最後深深凝望了禁淩宏德一眼,便即推門離去。
也無人看見,在她身後那間空洞而簡陋的屋子裏,那位北靖國老國主唇邊滑落的、一聲悠遠的歎息。
翌日清晨,禁淩燁一身青衣,乘著愛馬紫電騮,飛步奔出了天虞城。而被陰雲籠罩的天幕下、高聳的城樓之上,一身紅袍的少年君王披著一襲雪一般潔白的披風,遙遙凝望著她漸去漸遠的身影,眸子裏神色飄忽。
終於……要去找他了嗎?我的姐姐。
無論結果如何,你都如此義無反顧——一如,當年待我一般。
我終究未答應你最後的請求——將父王接回宮中、頤養天年,隻望你莫要怨我恨我。如今的我,就如從前的你一般,同樣是……身不由己。
隻是,從今日起,你終於自由了——我親愛的姐姐,安心去追尋自己的夢想和幸福吧。封大哥是個好人,必會好好珍惜你。即便……自此你我姐弟二人將天人永隔,你永遠是我在這個世間上最敬、最愛、最思念的親人。
你,依然有為之奮不顧身的理由。而我的理由……又是什麼呢?
在送別禁淩燁離開後,新任的北靖國國君擯退了隨從,獨自緩緩步下城樓,步回王宮。
漠然經過一路上對他叩首問安的侍衛及宮人,他徑自來到鳳宣殿——那是那個緋衣女子臨時的住處。
自那日得知她懷上身孕後,禁淩雪已有多日未曾來過這裏,卻也未有過將那個女子逐出王宮的意圖。
今日,或許是送別了王姐,心情有些蕭索寂寥的緣故,他茫然地遊蕩在宮中,不知不覺,再度來到了這裏。
然而,當他一步跨入鳳宣殿,卻赫然看見一眾跪列在階前的宮人。
他心驀地一跳,厲聲叱問道:“究竟發生了何事?”
就聽那為首的宮女顫聲答道,“君上息怒!王妃她、她……從今早起,便不見了!”
“什麼?”禁淩雪勃然作色,來不及訓斥這些宮人,急急傳來宮中侍衛,怒然下令道:“你們即刻搜索整個王宮,務必要給我找到她的下落!”
“是,君上!”齊整的應答聲裏,靴聲橐橐,侍衛們持槍握刀,四散而去。
禁淩雪的臉色一如今日籠罩著天虞城的天色一般陰晴不定。他抬眸望著欲雨的天空,唇邊滑落一個自嘲的笑意:冷汐昀啊冷汐昀,原來你我之間唯一的結局,隻能是……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