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上,依舊四季如恒的冰冷,皚皚白雪終年不化。仿佛上古天神在創世之時,便沒有給這裏播下春天的種子。
最後的最後,我終於又來到了這個我夢寐裏的、我幼時生長之地。
我已記不起我六歲之前、在帝都做“封少爺”的那段日子,似乎從我有了記憶開始,我就一直在這座四季冰雪不化的天山上,跟隨著師父習字、打坐、練劍。
在我出師下山後,我終於回到帝都永安城——記憶裏的父親永遠是不苟言笑的,可是在我帶著師父親手贈予我的祭雩劍回到帝都的那一刻,父親竟親自站在家宅外迎接我。
他嚴肅的臉上那時的神色是溫柔的:“辛苦了……我的孩子。”
此時的父親,由於勞心國事,兩鬢已過早地染上了霜華——我想,興許也有思念母親這個原因罷。
盡管,在很小很小時候、在那已模糊為夢境的記憶裏,我便常見父親出神地撫摸著我的臉,喃喃道:“你長得太像她了……太像她了……”
然後,他便將我送去了天山。臨別前,他沒有留給我隻字片語的交待,我想,我大概也永不會看到,父親那時決然的背影後、那覆滿淚水的臉龐……
我並不怨怪母親,正如我知道父親心裏其實也是愛著她的。否則他不會這麼多年仍隻身未娶。
我上天山習劍後,趁著每年一次的遊曆之機,央求師叔帶我去彝國看望那個我從未見過的母親——向她訴說,遠方父親的思念與等待……我相信,母親其實也割舍不下父親、割舍不下我這個兒子。
現實驗證了我的想法是對的。母親至死依舊深愛著父親。那個西域霸主禁錮了她的人,卻掠奪不了她對父親和我的感情。
失貞後的母親,在西域終日鬱鬱寡歡地活著,無非希望有朝一日我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父親能來救她、能夠一家團聚……
父親一生文采卓著,修身潔行,奈何卻無半分習武天賦。
直到這一刻我才終於明白,父親自幼便將我送去天山的原因:他並非不愛我,而是希望有一日,我能夠繼承劍聖門下的劍,救回母親,令我們一家團圓!
可是,在彝國王宮等待了多年、又被奸妃陷害、奪走了幼子的母親,終於悒鬱成疾,當我們見到她時,她已是回天無術了。
“無痕……”彼時,母親握著我的手,臉上浮起一個慘淡的笑意,“不要再讓你師叔浪費你們天玄門珍貴的丹藥了……其實,我之所以憑著最後的念力堅持到了這個時候,是因為這些日子,我常常夢見你……你和你弟弟、都是繼承了天命的貴人……你們將來,會解救一場人世的巨大浩劫……”
“所以……”母親將我的手拉至她頰邊,輕輕摩挲,我的手上也浸滿了她溫熱的淚水,“無痕……你可以怨怪阿娘,但是,請不要責怪你弟弟,好嗎?他是無辜的……他才一出生,便被彝國王室丟棄,但我一直堅信我的孩子沒有死……說不出為什麼,但為娘的就是相信……”
“所以無痕,請答應娘……日後,若是找到了你弟弟,一定要好好保護他——他的身世已經夠可憐了,莫要再讓人欺負他……啊?”
我啜泣著點了點頭,埋首在母親懷裏,緊緊摟著她的脖子不放——像是如此,便可挽留住她即將消逝的生命一般……
“娘很欣慰,你成為天山劍聖門下弟子。為娘相信,我的無痕將來一定可以成為一個足以守護自己親人、保家衛國的大將軍……”
那是母親,遺留在這個人世間裏最後的語言。
那一語落後,一縷清淺安詳的笑紋從母親臉上緩緩漾散開——仿佛她的時間,從此定格在了某個情竇初開、在月光下等待著與情人相會的夜晚。
那是我懵懂的童年記憶中,第一次看見、也是最後一次看見的、母親最美麗的笑顏。
是的,永遠永遠……最美麗的……母親……
母親這一生裏,留給我的語言並不多,所以我相信她所說的每一句話。
“你和你弟弟、都是繼承了天命的貴人……你們將來,會解救一場人世的巨大浩劫……”
後來我時常想,那場“人世的巨大浩劫”究竟是什麼?
在帝都裏,我不愛與那些豪門世家的紈絝子弟們拉幫結派,我一直自稱“封大俠”,與燁兒那丫頭成日插科打諢地蹉跎青春、做著一些抱打不平的“俠義之事”,卻惹得那些貴公子的爹們一個禦狀告到了皇上那兒,將爹氣得病倒在床榻……
幸在那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弱冠皇帝——澹台澈那小子並未加罪於我,反倒與我傾蓋如故,就此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
要說“救世”的夢想,我還真是有那麼一點……但對於胸無抱負的我而言,那也不過是份小小的虛榮罷了。想要……成為燁兒眼裏的“大英雄”的小小虛榮。
可是,我並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擁有一顆救世之心。
師父交給我祭雩劍,旨在讓我日後救濟天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