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聲浩蕩,自屋後上升。雨水整天的打在窗上。一層水霧沿著玻璃的裂痕蜿蜒流下。昏黃的天色黑下來了。室內有股悶熱之氣。
初生的嬰兒在搖籃裏扭動。老人進來雖然把木靴脫在門外,走路的時候地板還是格格的響:孩子哼啊嗐的哭了。母親從床上探出身子撫慰他;祖父摸索著點起燈來,免得孩子在黑夜裏害怕。燈光照出老約翰·米希爾紅紅的臉,粗硬的白須,憂鬱易怒的表情,炯炯有神的眼睛。他走近搖籃,外套發出股潮氣,腳下拖著雙大藍布鞋。魯意莎做著手勢叫他不要走近。她的淡黃頭發差不多象白的;綿羊般和善的臉都打皺了,頗有些雀斑;沒有血色的厚嘴唇不大容易合攏,笑起來非常膽怯;眼睛很藍,迷迷惘惘的,眼珠隻有極小的一點,可是挺溫柔;——她不勝憐愛的瞅著孩子。
孩子醒過來,哭了。驚慌的眼睛在那兒亂轉。多可怕啊!無邊的黑暗,劇烈的燈光,渾沌初鑿的頭腦裏的幻覺,包圍著他的那個悶人的、蠕動不已的黑夜,還有那深不可測的陰影中,好似耀眼的光線一般透出來的尖銳的刺激,痛苦,和幽靈,——使他莫名片妙的那些巨大的臉正對著他,眼睛瞪著他,直透到他心裏去……他沒有氣力叫喊,嚇得不能動彈,睜著眼睛,張著嘴,隻在喉嚨裏喘氣。帶點虛腫的大胖臉扭做一堆,變成可笑而又可憐的怪樣子;臉上與手上的皮膚是棕色的,暗紅的,還有些黃黃的斑點。
“天哪!他多醜!"老人語氣很肯定的說。
他把燈放在了桌上。
魯意莎撅著嘴,好似挨了罵的小姑娘,約翰·米希爾覷著她笑道:“你總不成要我說他好看吧?說了你也不會信。得了罷,這又不是你的錯,小娃娃都是這樣的。”
孩子迷迷忽忽的,對著燈光和老人的目光愣住了,這時才醒過來,哭了。或許他覺得母親眼中有些撫慰的意味,鼓勵他訴苦。她把手臂伸過去,對老人說道:“遞給我罷。”
老人照例先發一套議論:“孩子哭就不該遷就。得讓他叫去。”
可是他仍舊走過來,抱起嬰兒,嘀咕著:“從來沒見過這麼難看的。”
魯意莎雙手滾熱,接過孩子摟在懷裏。她瞅著他,又慚愧又歡喜的笑了笑:
“哦,我的小乖乖,你多難看,多難看,我多疼你!”
約翰·米希爾回到壁爐前麵,沉著臉撥了撥火;可是鬱悶的臉上透著點笑意:
“好媳婦,得了罷,別難過了,他還會變呢。反正醜也沒關係。我們隻希望他一件事,就是做個好人。”
嬰兒與溫暖的母體接觸之下,立刻安靜了,隻忙著唧唧逜E逜E的吃奶。約翰·米希爾在椅上微微一仰,又張大片辭的說了一遍:
“做個正人君子才是最美的事。”
他停了一會,想著要不要把這意思再申說一番;但他再也找不到話,於是靜默了半晌,又很生氣的問:“怎麼你丈夫還不回來?”
“我想他在戲院裏罷,"魯意莎怯生生的回答。"他要參加預奏會。”
“戲院的門都關了,我才走過。他又扯謊了。”
“噢,別老是埋怨他!也許我聽錯了。他大概在學生家裏上課罷。”
“那也該回來啦,"老人不高興的說。
他躊躇了一會,很不好意思的放低了聲音:
“是不是他又?……”
“噢,沒有,父親,他沒有,"魯意莎搶著回答。
老人瞅著她,她把眼睛躲開了。
“哼,你騙我。”
她悄悄的哭了。
“哎唷,天哪!"老人一邊嚷一邊望壁爐上踢了一腳。撥火棒大聲掉在地下,把母子倆都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