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群可憐的孩子!”克利斯朵夫這麼想著,像是忘了自己從前也這般可笑,“他們居然找出了瓦格納和貝多芬的缺點!他們需要的是完美的天才,希望雨下的時候十分小心,一點兒也不擾亂世界的秩序!”?
他走在巴黎的街上,心裏因看到了祖國的可愛而非常高興。天才的使命是創造,為此,他不怕孤獨。?
如今他的思維不受任何限製,像泉水一樣不斷湧現出絲絲靈感。路人的目光,風中的話,灑在草坪上的陽光,停在樹上的鳴叫的小鳥,遠處修道院裏的鍾聲……他都用幻想中人物的心靈去感受,他感到幸福無比。?
可是他的境況卻無比艱難。惟一的收入隻是靠教授鋼琴課,而且不久就丟了。九月份時巴黎富人多在外省避暑,不容易找到新學生,他惟一的學生是個工程師,四十多歲了忽起了學音樂的念頭。上了半個月課,工程師厭倦了,告訴克利斯朵夫他更喜歡繪畫,克利斯朵夫隻好交還學費,這才發現,他隻剩十二法郎了。他沒有氣惱,隻是盤算著到出版商那裏找個差事。他看今天天氣不錯,便決意先去巴黎近郊的墨屯去玩兒。?
他忽然有了走路的念頭,關在屋裏迷迷糊糊是寫不出好音樂的,節奏是蹦蹦跳跳的,隻有走路,才能促成音樂的收獲。他想走路的念頭幾乎成了一種衝動。?
走得倦了,他便在林蔭下躺一會兒。樹木微禿,天色蔚藍,他恍恍惚惚地發呆,夢已變得更加柔和。他的血開始沸騰,他聽得到自己的思想潮水般地翻滾,彼此衝突的新世界與舊世界,曾經思想過的片斷,都又重新在心頭閃過,高脫弗烈特在曼西沃墓前說的話又出現在他的腦海裏:他像一座墳墓,他們已經死了的人和仍活著的人在其中蠢動。他不再像少年時代那樣害怕它們了,因為他更加成熟,有了控製它們的意誌。他不是孤獨的,他將永不孤獨,幾百萬軍隊在他的指揮下。對於敵視他的巴黎,對於敵視他的民族,他同樣有一個民族同他對峙,雙方是勢均力敵的。?
他住的簡陋的旅館現在也因付不起租金而不住了。他在蒙羅越區租了一間小閣樓,雖然簡陋,但通風很好。而他確實需要舒暢的呼吸。從閣樓的窗裏可以看到巴黎的煙囪,搬家的事隻需他一個人就幹完了。他隻用了一輛小推車,東西很少,除一個舊箱子外最貴重的就是那時非常流行的貝多芬頭像。克裏斯朵夫把它看得很重要,它成為了他心裏變化的晴雨表。?
他不得不節食,一天隻吃一頓。他買了一個大麵包、一根腸掛在窗前,吃飯時切上厚厚的一片,用二片麵包夾上,再喝著他自創的咖啡。這已經算很豐盛了,他一直埋怨自己的胃口太大,他恨不得什麼都不吃,可是他已經瘦得不成樣子了。不過,他的骨頭還算結實,頭腦也還清醒。?
他從不擔心明天。隻要當日有收入,他就不操心,等到有一天沒有一分錢了,他才去出版商那兒找活幹。可到處都找不到工作。他回來的路上路過高恩介紹他的哀區脫的音樂鋪子,他進去了,忘了以前在這發生過不愉快的事。?
他剛進去就遇見哀區脫,還沒來得及退出來,就被哀區脫看見了。於是,他索性徑直向哀區脫走去。而哀區脫也出人意料地和克利斯朵夫握了手,並讓克利斯朵夫進他辦公室。實際上,他一直在注意著克利斯朵夫。哀區脫從心裏想幫他,但他決不會主動說出來,他在等著克利斯朵夫來求他。現在克利斯朵夫已經來了,但他也絕不和克利斯朵夫說要幫他。他要讓克利斯朵夫請求他,之後先把他以前不願做的工作交給他:他給他五十頁樂譜,要他改編為曼陀林和吉他譜。這之後,克利斯朵夫的屈服令哀區脫得到了滿足,才給他一些更開心的工作,可態度依然傲慢。而克利斯朵夫也真要被生活壓迫得走投無路了,才會再來找他。話雖如此,他不願接受哀區脫周濟。他已感到哀區脫先要減減他的銳氣,然後再幫他的用意。他雖願意為他工作,但決不肯接受他的施舍,欠他的情。有一回,他把夜裏趕出來的活送過去的時候,哀區脫正在吃飯。他明顯看出他沒有吃飯,想叫他一起吃。可他的邀請看起來像是施舍,所以克利斯朵夫雖然不得不坐在桌子邊上,但他還是推說已經吃過飯了,其實他正饑腸轆轆呢。?
克利斯朵夫不願去找哀區脫,但其他出版商更糟糕——另外有一些有錢的音樂玩賞家,想出一句半句的音樂而寫不出來,便把克利斯朵夫叫去,對他哼著自己嘔心瀝血的結晶,說道:“你聽,這多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