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把這一句半句給他,讓他去完成,然後他們用自己的名字出版,隨後就真地認為這件作品的確是自己寫的了。克利斯朵夫就認識這樣一個人。對他非常熱情,想要他工作,卻又不給錢,隻請他吃幾頓飯,握握手就算了。最後他送給克利斯朵夫二十法郎,可克利斯朵夫卻當真不要。而那天他連一法郎都沒有,可他還必須為寫給母親的信買一張郵票。這封信很重要,對他來講,寫信是件苦事,可最近她的信比往常多了,因為她很孤獨,而她又舍不下她住的地方而搬來巴黎和兒子同住。況且,克利斯朵夫也沒有路費給她,他連自己過日子的錢都沒有。?
使他非常高興的是有一次洛金寄東西給他,那時他已經沒的可吃了。雖然過得這樣苦,但克利斯朵夫依舊不減其樂。同時,他過著非常嚴格的禁欲生活。對於尋歡作樂,他不但表示冷漠,而且因為厭惡巴黎的享樂主義,竟變成了極端禁欲主義者。?
克利斯朵夫天生就不是個有錢人。他隻要掙了錢就會花在音樂上麵,不吃飯也要去聽音樂會。坐在戲院最便宜的座位上,他的心中充滿了音樂,音樂代替了一切。他半合著眼睛一動不動地體驗著。?
在克利斯朵夫為了要充分體驗音樂的甜美而結交的這批臨時朋友中間,有一張每次音樂會上都遇見的臉,特別吸引他。那是個風騷的女工,雖不懂音樂卻極喜歡音樂。她長得清秀、明亮、恬靜,並且有的是愛笑愛快活的心情。?
克利斯朵夫望著她可愛的臉非常高興。他欣賞她而不動欲念,她也知道他在注意她。他們已經開始了磁性的交流。他們每次都坐相同的座位,她的每一個表情他都明白,他們已經成為了好朋友,雖然他們從來沒說過一句話,甚至也沒想過在音樂會結束後見見麵。(至少克利斯朵夫有這種想法)?
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們坐在了一起,他們互相交流。她的聲音很好聽,她不懂裝懂地與他談論音樂。當音樂會中奏到《伊索爾德之死》的那一段,她把汗濕的手伸過去,他一直握著,直到樂曲結束,他們在糾纏在一起的手指上感覺到了交響樂的波流。?
散場時快到半夜了,她挽著他的胳膊由他送她回家。到了門口,她本想留下他,可他卻告辭了。她很生氣,同時感到他很蠢,回到房裏,她不禁悄悄地哭了。再見麵時,她本想表現出生氣、冷淡的樣子。可他那麼天真樸實,又使她原諒了他,隻是在接下來的聊天中有些矜持。?
幾個星期以來,克利斯朵夫即使是不吃飯也沒有去聽音樂會的錢了。天氣越來越冷了,克利斯朵夫在他的小閣樓裏坐著,就快被凍僵了。於是他下樓來在街道上亂跑,以此取暖。在喧鬧的街道中,他常常會忘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自己想著一些無邊無際的事情。?
在這種長時間的運動中,他餓著肚子,幾乎不跟一個人交談。他做著無窮無盡的白日夢,而饑餓和沉默更惡化了他這種病態的傾向。夜裏,他輾轉反側,做著各種累人的夢。白天,他又跟隱藏在他心中的人們聊天。?
十二月裏一個潮濕的下午,一切植物、建築在霧中覆著冰花,浴著水氣。克利斯朵夫從前一天起就總是打顫,總是不能使自己溫暖,於是他便走進了不大熟悉的盧浮宮。?
到目前為止,繪畫沒有使他怎麼感動過,色與形對他的影響僅限於它們跟音樂共鳴的部分,而眼睛看的形式與耳朵聽的形式中他隻認得一個。所以堪稱為光明世界的王後的法蘭西,它最動人,最自然的魅力,克利斯朵夫始終沒有發現。?
即使克利斯朵夫對繪畫感興趣,以他十足的德國人的眼光也不會接受這一切。跟一些風雅的德國人比起來,克利斯朵夫也許是個野蠻人:這些富有詩意的裸體畫對他來講不過是一份以色情為基調的時髦報紙;歐洲的古代文明是他所生疏的;法國的古代藝術也是他無從接受的。此外,他根本不認識新派藝術。克利斯朵夫看慣了生硬的色彩,看慣了野蠻人的東西,當然接受不了法國藝術的半明半暗的格調和溫柔細致的和諧。?
但人會在不知不覺中被周圍的事物影響,並隨之產生變化。?
那天傍晚,盧浮宮中隻剩下他一個人。他又冷,又餓,又累。而此時,他仿佛置身於神秘的童話世界中,畫中的形象都動了起來。他從這些形象中走過,心中異常激動。?
在這裏,病態的克利斯朵夫的心靈受到了震動。他昏昏沉沉地走著,走到靠著塞納河的畫廊盡頭,他把眼睛閉了一會兒。等到他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他被眼前的畫深深地迷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