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斯朵夫搖搖晃晃地走出盧浮宮。他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感覺不到了。突然之間,他一陣頭暈,仿佛就要跌倒了,但那不過是一刹那的事,他緊了緊拳頭,挺直了腿,馬上把身體撐住了。?

正在那時,他的目光與街對麵的正在召喚他的一道目光相遇了。他停下來,想了一會兒,終於認出這雙淒涼美麗的眼睛,原來就是那個被他在德國無意中鬧丟了差事,一直想向她表示歉意的那個法國女教員。她也在人群中站住了,望著他。她仿佛想撥開人群,朝他走來,於是他趕緊迎上前去。可是無數車輛堵在他們中間。他想衝過去,可是這時過來一輛馬車,把他撞倒,差點兒軋死他。等他爬起來,走到街對麵,她已經不見蹤影了。?

他想去追她,可是一陣頭暈過後,隻得作罷。他已經病了,可卻不肯承認,偏要繞遠路回家。好容易回到家裏,他累得坐在樓梯上休息。進了毫無溫暖和生氣的臥室,他還硬撐著不肯睡。坐在椅子上,聽著和他一樣疲憊的音樂,他聽著聽著想到了死。?

克利斯朵夫振作了一下,想擺脫這些病態的思想。他想站起來在房裏走走,可是卻支撐不住了。他不得不躺到床上去。他是真地病了,可他精神上決不屈服。他決不讓疾病來致他死命:因為他還有家鄉,有可憐的母親,他還有他的事業要幹。他感到自己在下沉:一片囈語,還有節奏與樂句的交織。他在與病魔艱難地鬥爭著。?

正在這時,他恍惚間覺得房間門開了,有一個女人拿著蠟燭走進來。他以為是幻影,他想說話,可又暈了過去。過了一會兒,他醒了過來,他覺得有人把枕頭墊高了,身上被蓋了被子,背後也是熱烘烘的。他睜開眼,看見一個並不陌生的女子,還有另外一個人,原來是個醫生。他們在說著什麼,好像要把他送到醫院去。他想嚷出來他不去,可他隻能有氣無力地哼唧。可那女的居然懂他的意思,替他拒絕了。他使足勁兒問她,她是誰。她說是他頂樓的鄰居,聽到了他痛苦的掙紮聲,就下來看看他。她讓他不要再耗費精力說話了。他聽從了。可他一邊躺著,一邊想著他在哪兒見過她?……終於想起來了,不錯,他是在頂樓的走廊裏見過她,她是個幫傭,叫西杜妮。?

他半睜著眼看著她,她沒有發覺。她個子很矮,短鼻子,淡藍眼睛,眼神又溫和又堅強。她非常熱心地照顧克利斯朵夫,可是默不作聲,不表示親密,從來不忘了她女仆的身份和階級的區別。?

等他病稍好一點能聊天的時候,他的忠厚使西杜妮說話放鬆了一點,但有些事她是不說的,她既謙虛又驕傲。克利斯朵夫隻知道她是布列塔尼人,還有一個父親。她說話很小心,可是克利斯朵夫還是猜到她父親遊手好閑而剝削女兒,而她的傲氣使她默默地接受著剝削。她把她的一部分工資寄給父親。她還有一個妹妹,妹妹的學費幾乎全部由她負擔,因此她幹活非常賣力。?

“你現在幹得不壞嗎?”克利斯朵夫問她。?

“是的,可是我想離開這裏。”?

“為什麼?是不是對主人不滿意?”?

“噢,不,他們對我很好。”?

“那是工錢太少了?”?

“也不是……”?

他不大明白,想讓她說說,可她說來說去不過是她枯燥的生活,謀生的艱辛。而她不怕這些,工作對她來講是種樂趣。他猜到:她最感壓抑的是無聊。聯想起親愛的老母親在生活中受著同樣的苦難,他看透了西杜妮的心事。他仿佛親身經曆了這種悶人的、不健康的消沉的生活:她的主人幾天也不跟她說一句話,她整天坐在廚房裏,麵對著一堵單調的白牆。主人們到鄉下過假期的時候是她最苦悶的時候。她隻能無休止地哭,但煩到極點的時候連哭都哭不出來。她又想起了妹妹,計算著每天幹多少工作,掙多少錢。日子就這樣過去了。?

除了這種消沉的情形,她也有那股愛開玩笑的勁兒。她對於主人們的行為並非熟視無睹,心裏也並非不加批判。她不免把自己的生活同奢侈生活中的虛幻的苦樂比較一番,但她並不因此而感到不公平,她忍受一切。她說:“本來嘛,各種人合起來才能形成世界。”?

克利斯朵夫以為她有宗教信仰作精神支柱。但有一天,她提到那些有錢且快樂的人的時候,說:“最終,所有的人將來都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