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來?什麼時候?”克利斯朵夫問,“社會革命以後嗎?”?
“革命!還遠著呢!我才不信那些瘋話呢,反正將來大家都一樣。”?
“什麼時候呢?”?
“當然是死了以後啦!那時大家都完了。”?
他很詫異,心想:“要是沒有來世,那一個人過著像你這種生活而看著別人比你更幸福,那不是太不公平了嗎?”?
她似乎猜到了他的意思,她接著用一種聽天由命的口氣說:“一個人總得認命。怎麼可能每個人都中頭獎呢?要是我們運氣不好,那還有什麼話可說呢?”?
她骨子裏是宿命的。她完全是那種法國鄉下人,很少信仰什麼,或全無信仰,生活無意義,生命力卻很強;人很勤勉,很溫順,但對一切都不滿;不怎麼熱愛生活,卻又抓得很緊。?
從沒見過這種人的克利斯朵夫,對於這個沒有信仰的少女感到很奇怪。他佩服她能忍受沒有樂趣和目標的人生,尤其佩服她不需依傍而很獨立的道德意識。為此,克利斯朵夫誇了她幾句。?
“這有什麼稀奇呢?”她說,“我跟別人一樣。難道您沒見過法國人嗎?”?
“我在法國呆了一年,除了玩兒以外,或者學別人玩兒以外還能想到別的事的人,我沒見過。”?
“不錯,”西杜妮說,“您看到的是有錢的人,有錢人都一樣,其它您什麼都沒看見。”?
“好吧,”克利斯朵夫回答,“那麼讓我來重新認識法國人。”?
這才是他第一次真正見到法蘭西民族。?
他慢慢地好起來了,能起床了。?
他第一件操心的事就是西杜妮在他得病期間替他墊的錢,可他還不能出去工作,於是他隻好給哀區脫寫了一封信,要求預支一筆錢。而哀區脫以他特有的那種冷淡又慷慨的古怪脾氣,過了十五天才回信。在這十五天中,克利斯朵夫對西杜妮端來的食物幾乎不動。直到被逼不過才勉強吃點,之後又開始責備自己,然後得到了哀區脫那筆錢。?
西杜妮每天下午和晚上來一下。她替克利斯朵夫準備晚餐,看到他的衣服破了就替他補。他們之間不知不覺地更加親切了。克利斯朵夫對西杜妮講他年老的母親,講得她被感動了,對克利斯朵夫產生了慈母般的溫情。他有時向她吐露一些作為藝術家的苦悶。她溫柔地為他抱怨,同時看他為了思想問題而苦悶不免認為沒必要。這一點同他的母親很相似,讓他覺得很快慰。?
他想讓她說些知心話,但她不像他那樣肯隨便說。他笑問她將來要不要嫁人。她照例用聽天由命的脾氣回答說:“做傭人根本談不到婚嫁:那會把事情攪得太複雜。並且要挑到合適又不是件容易的事。男人沒一個好東西,看你有錢,他們就來追求你;把你的錢騙光了,就再也不理你啦。這種例子太多啦,我還要去吃這個苦嗎?”——她沒說她已經有過一次毀婚的經曆了。——看見她在院子裏很親熱地和鄰居的孩子玩耍,克利斯朵夫不由想起他認識的那些太太,他覺得西杜妮若處在那些太太們的地位,一定比她們好得多。?
克利斯朵夫絲毫不提防。他對她很親熱,他像大孩子一樣惹人喜愛。?
有些日子,西杜妮很頹廢,他以為是因為太辛苦了呢。有時克利斯朵夫對她表現的熱情點兒,她就幾天都不來,再來也變得拘束了。他一直在想著什麼地方得罪了她。他問她,她趕緊說沒有,但她繼續疏遠他,又過了幾天,她告訴他:她辭了工作要離開了。隨後冷冷地說了些不自然的話。他問她離開的原因,她支支吾吾地不說。他問她到哪兒去做事,她也回答不出來,並且站起來就走了。在房門口,他向她伸出了手,她興奮地握了一下,但臉上仍沒什麼表情。她走了。?
他永遠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離開。?
冬季很長且潮濕、多霧、泥濘,幾星期不見太陽。克利斯朵夫的病大有起色,但右肺仍有些不好,夜裏咳得他不能入睡。醫生不準他出門,但他非出去不可。他必須去找飯吃;而他又必須為他的藥付錢。因此,他幹脆不請醫生了。他與醫生無法彼此了解:他們簡直處於兩個世界。?
雖然受著孤獨、貧窮、疾病的折磨,克利斯朵夫仍是堅強地忍受著命運帶給他的一切,連他自己都詫異於他的耐性。疾病折磨了他的肉體,可把他的心靈解放了,淨化了。?
疾病使克利斯朵夫的心得以平靜下來。他用著比以前更靈敏的感覺,感覺到那個神秘的世界。他那天在盧浮宮見到的景象,都細細地刻在他的心頭。雖然沒有絕對的信仰的支持,他仍覺自己並不孤獨:神明的手拉著他,讓他與神相遇。而他完全地信賴他。?
多年來他第一次不得不休息。發病以前高度緊張的精神使他精疲力竭,至今無法恢複,所以即使是療養時期的困乏慵懶對他也是一種休息。但他更堅強了,也更近人情了。他再也不恨什麼,再不想討厭的事。他對自己的痛苦想得少了,而對別人想得多了,一向並不感傷的他,這時也不禁變得有些溫情了。他心裏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