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卷 王豹處於淇 (2)
那王豹聽言大喜,也不推辭,微微的謙遜道:“老翁所有為我所得,正是維鵲有巢,維鳩居之,恐沒有這個道理。”老叟道:“又來客氣了。”說罷,竟拂衣而返河西。王豹留之不住,隻得就此淇上居處,終日終夜拖聲曳氣播弄喉音,不是臨水徘徊,便向竹間容與,如此快意不止年餘,那謳聲愈覺清揚激楚,有停雲鼓雪之韻了。王豹也自愛其技,朝暮勤工,不敢稍近雜務,惟恐失聲有妨正業。他隻獨處於此,不誆那日的讓屋之叟一到河西,再三將王豹揄揚。這河西地方與這淇澳不過一水之隔,倒有十裏之遙。那河西的人既有君子,必有小人,這是不消說的。其中住的人聽了老叟之言,個個要習些清謳,可以蕩誌抑情,抒懷暢慮。未免有那俗累拘牽,舟楫間阻,其慕王豹的若老若稚,若男若女,就如顛狂心醉一般,隻是未得在他門下做個弟子,為此好生惆悵。每每當白晝清宵隔水聽謳,湊著那水聲風響,越覺異常可愛。這河西之人有那一種聰明智慧的耳朵甚尖,記性甚好,日夜聽了王豹謳聲,便學其步驟,數其節奏,按其宮商,漸漸學成囀喉宛宛的謳將出來,與王豹不甚差別。正是:
學就名謳妙不禁,含宮嚼徵韻沉沉。長天秋水多幽響,孤鶯殘霞蓄惠音。
細出聲聲霏玉屑,調成字字奪弦琴。何須王豹親傳授,一播重吟動客襟。
這一個善謳的住在河西,聞名來學者紛紛擾擾,將遍河西之地。這日,天氣清朗,不暖不寒,王豹處於淇上,雖無弟子遠叩其門送些銀錢,饋些禮物,要請教謳中之理。還幸這水國滄茫,林巒雅靜,足以養性忘懷,便作清謳,以供消遣。忽聆隔水也有謳聲,王豹初聽猶道川鳴水湧,不在心上。瞬息間,謳的人十分廣眾,王豹近水一看,隻見一群人在隔河樹林中作謳,心知是我謳感河西。口雖不言,恰也恁般歡說,自想道:“我處淇上甚是清雅,雖然沒人執贄來求我,幸得河西一帶,俱是知音之輩,不教而成,其實可喜,此處真是我娛老之地也。”王豹方在得誌,不期又有效尤之人了。那齊國也有一人叫做綿駒,他卻與王豹不同。
那王豹的教門是一種纖柔之韻,窈窕之詞如吹竽鼓瑟相似。這綿駒性極坦率,專喜長歌。我想這歌名甚多,此日不能盡記,惟有那鐃歌、鞞舞歌、凱歌聲極雄壯,至若那桃葉歌、上聲歌、子夜歌、碧玉歌,三州歌最為淒楚,其他還有懊儂歌、估客歌猶其不同。你道如何?總皆要情傷意折的。除此以外,又有棹歌起於中流一道,夜歌發自采菱之女,或是倚歌、巴歌、踏歌等聲,偏宜隱逸之士,一為詩腸鼓吹,二為俗耳針砭。所以,綿駒住在高唐地方,聞知衛有王豹善謳,處於淇水河西之人悉歸其化。想我綿駒不弱如王豹,難道他處於淇致使河西也善謳,豈可我在高唐,稍不賣弄聲技也被人笑,隻教王豹獨受善謳的名麼?我如今惟有藝歌一術可以動眾。正是:
頻懷妍唱,散慮逍遙。梁塵任動,雲輦應招。既降王母,亦聚仙舠。嚴節以赴,清哇價高。
這綿駒又想道:“我雖習歌,萬一人不求教於我,豈不枉然。隻因王豹善謳,所以如此,我不若也學了謳倒妙。”忽又道:“拾人唾餘極為可賤。況這歌是我的所長,若去習謳須要有一段氣悶性子,我綿駒怎生耐得?一人自有一人的際遇,何難另顯手段,定要相繼為之。罷,罷,我隻是習歌。”那綿駒從此每日在家中長歌,真個是聲同金石,韻致鏗鏘,聽者不忍遽去,也傳了一個善歌之名。我想齊國的富強比衛國更甚,那都會去處,有的是那一班人彈唱蹴鞠,鬥雞走狗。王孫士女,轂擊肩摩,荒荒擾擾,曾沒有一刻清閑,曾沒有一人舍了俗事,耽其清趣。幸得高唐有此綿駒首倡歌曲之門,不期齊右地方一旦從之就如歸市。那綿駒看見齊右的人不拘九流三教、農夫商賈都來執贄相求,傳其歌意。綿駒因開示道:“這歌雖微事,有至理存乎其中,歌之為道,長言累辭。哀者實能代哭,樂者實堪娛顏,怒者可免按劍,喜者可寄餘情。你們既有誌向不遠而來,我敢不盡心相答。”齊右之人合口道:“願聞教誨。”綿駒道:“待我歌一聲在前,汝等和一聲在後,不要差訛,不要急疾,最忌的是歌容醜陋,撮唇搖頭,或悲或笑。若無此數件,一學其歌,即踞上乘。”齊右人莫不唯唯聽命。正是:
驪珠誇一串,委婉及悠然。須信陽春調,從來和者難。
是時,綿駒獨設一個師位,向南而坐,兩旁都是些學歌之輩。果然綿駒發聲將住,眾人即忙相和,從早至曉,從夜至晚,盤桓摹寫,琢羽鏤商。倘若那些人或有稍稍差錯,綿駒就裝出老白賞的光景,尖酸你幾句,也不管人當得當不得,盡力燥脾,無人敢回一聲。如此態度的是個歌師曲長,不消細說。或者綿駒教得體倦,便自不別眾人,歸房偃息。那些齊右之眾,也不敢退散,必待他有命,才敢移身,如此尊嚴,如此貴重。後來齊右學歌的人,一一理會,各各退散。那綿駒到此,心中也與王豹一樣快活。其時秦國差樂官少師前往魯國聘問而回,從高唐經過,聽得一分人家歌聲嘹亮。這少師勒住了馬,細聽半晌,方才又行,就在近處下了宿店,更了衣服,便喚從人跟隨,再往聽歌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