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卷 華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 (1)
節義繇來不苟全,捐生夫婦著青編。須眉男子猶遺臭,巾幗佳人亦足傳。
隅墮城崩天也格,人亡事遠俗相沿。試看相去百年內,善哭其夫兩婦賢。
卻說民風土俗,政教所關。在上的人,須要躬行倡率,真心教導。凡人都有一段良心,自然感發勸化,各人也自警省一番,大家遷善改過,卻不丕然一變。但看小小鄉村裏麵,出了一個好人,一般也勸轉了惡人。若出了一個惡人,誘引了這些良家子弟,為非作歹,他們多習於惡則惡。那裏便思量道:“幽有鬼神,明有國法。”所以孔聖人說:“裏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智。”風氣漸染,在婦人女子猶甚。在下如今講兩個故事,卻在百年之內。丈夫的名姓依稀皆死於王事,妻子哭屍卻多令城崩。這兩段若合符節的希奇事體,以見風俗使然,與看官們聽著。
卻說秦始皇三十二年,遣大將蒙恬發兵三十萬北伐匈奴,收河南地築長城。西起臨洮,東至遼東,延袤萬餘裏,始皇卻要一時築就。丁夫缺少,出旨一道:“三丁抽一。”其時,有一秀士,姓範名杞良,乃湖南人氏,亦被間報在內,無有推托,隻得前去當夫。他是個讀書之人,怎當得千般苦楚,萬種勤勞,未及一月,就死於長城之下。唐史官胡曾有詩歎曰:
五帝三王致太平,秦王何用苦生靈。詎知禍起蕭牆內,空築防胡萬裏城。
其妻孟薑女每每思想不置,正值朔風凜冽,邊氣寒凝,慘骨傷心,較常倍痛。忽一日,置辦寒衣,立誌要往邊城尋夫親送。一路獨自淒涼,說不盡關山風雪之苦,虎狼盜賊之驚,勉強矜持,到得邊塞,果然好淒慘人也。但見:
塞色傷心,邊聲刺骨。茫茫白草連天,饑鷹遠翥。颯颯黃沙蔽日,疲馬難嘶。凜冽朔風相和,築城聲斷續淒涼。夜月空隨去國夢,飄蕭跌足捶胸。盡道怎捱勞苦,思妻念子不知可悉艱難。
孟薑女見此光景,已禁不住淚如泉湧,把丈夫名字哭訴丁夫,要求指引相見。其中有人曉得的,說道:“你的丈夫來不一月,當不起苦楚,已死久了,把他骸骨已築在下邊,那裏尋他?”孟薑女聽得這個消息即時昏暈倒地,半晌方蘇,大慟號咷,驚天動地。霎時間,烏風黑霧,把一座萬裏長城,竟哭坍了八百餘裏。這些丁夫就編成一歌,名曰“築城怨”。其歌曰:
築城苦,築城苦,城上丁夫死城下。長號一聲,天為怒,長城忽崩,複為土。長城崩,婦休哭,丁夫往日勞寸築。
孟薑女見那長城之下白骨如山,難辨夫骸,空費了這番跋涉。又聽得這些歌聲,悲悲切切,愈覺淒慘,行至河邊,投水而死。正是不因枕邊夫婦恩情重,便是鐵石人聞也斷腸。後來唐時有一詩僧名曰貫休,經過此處,題詩一章為證:
秦之無道兮四海枯,築長城兮遮北胡。築人築土一萬裏,杞良貞婦啼嗚嗚。
上無父兮下無夫,下無子兮孤複孤。一號城崩塞色苦,再號杞良骨出土。疲魂饑魄相逐歸,陌上少年莫相非。
還有一個故事,在他一百年之先,春秋戰國的時節,有一人名喚杞梁,又叫做杞殖。當時周朝得了天下,原封夏禹的子孫奉祭祀於杞國。這杞梁在先原是杞國的人,就以國為姓,故此喚做杞梁。他與那華周是自幼結義的弟兄,平日裏相與,恩禮勝似嫡親。杞梁年長一歲,華周事如親兄,及至壯年同為齊國大夫。杞梁有一寡母,極其賢智,杞梁事之,克盡孝道。一日是杞梁母親七十歲的壽日,那華周辦了些拜壽禮物,原係通家往來的,便同妻子到杞梁家裏,將禮物擺列中堂,與杞母拜壽。杞梁收了禮物,命家人治酒,請出母親上坐,他二人坐在下麵,飲酒之間,杞母問道:“你二人現做甚麼官?”杞梁道:“我二人才做得下大夫。”杞母知他有不滿之意,便道:“官爵實繇於命,忠孝還係於人。你若是替國家做得一分事業,立得一段勳名,那時官便不顯,那個不曉得你?若隻是屍位素餐,貪爵固祿,不知泯滅了多少。
汝父在先朝死於節義,至今母子二人也有光彩,切不可玷汙了家聲。此是老娘之望,華家賢侄可與吾兒同心合誌,才顯相與切磋之意。”他二人謝了母親,又說了些家常事,杞母便進後堂,同華周的妻子又飲一回,華周夫妻遂辭別散去。次日,華、杞二人早朝入禁。齊莊公升座,對群臣說道:“寡人先年與衛國交戰,失了平陰地方,心中每每懷恨不能忘情,欲圖報複。今已練成甲士,備就餱糧,擇定明日興師。眾卿齊心努力,佐寡人親征,得勝旋師,自當酬勞。”眾臣各各唯命出朝,杞梁不勝歡喜,遂與華周說道:“古雲為子死孝,為臣死忠。今日國家有事,為人臣者正當竭力之時。幸則奏凱論功得以封妻蔭子。若不幸則慷慨赴難,便就戰敗輿屍,不枉為大丈夫也,亦不負我母親教誨之心。”華周亦慨然回答道:“仁兄所言深為合理。今日之舉,當與兄生死共之。”當日兩人分別而去,隻待來朝承旨隨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