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時早已趕著馮婦的車子,高叫道:“推車的大哥,且停住了車,我們有句話兒來講。”馮婦聽得便叫住車,眾人早已來到麵前,一齊躬身拜揖道:“我們這野中有一猛虎,不分晝夜出來傷人啖畜,在地方為害不淺,我等防禦日久,今日幸得趕在一個絕路,但是難以動手。適才見夫子在此經過,我等特來相求,夫子前去除了此虎,與我地方造福。”馮婦笑道:“搏虎除害,實是美事。但我久已棄置,不便再舉了。”眾人道:“馮夫子大名久播在外,今日若是不搏此虎,卻不道是夫子見惡不除,見死不救了,如何忍得?”有一弟子道:“夫子雖不搏虎,或者眾人逐虎不當,有甚方法教他一個,這也使得。”馮婦道:“方法實難傳授,不如待我親搏其虎罷了。”眾野人聽見此說,就如赤子得了慈母,大旱得了雲霓的一般,滿臉堆下笑來,便要車夫推車趲行,馮婦道:“既要搏虎,乘車去就緩不及事了。”口裏一邊說,手裏一邊卷起衣袖,攘其雙臂,竟自下車先行,前往逐虎之處去了。正是:
為善多年誌不隳,下車攘臂複何為。輕身甘恃匹夫勇,笑破國人口似碑。
眾弟子們看見馮婦如此行徑,止不住哂笑之聲。馮婦顧不得弟子哂笑,隻往前走。那些驅虎人眾看見馮婦攘臂步行,滿心歡喜。但其中隻聞馮婦之名,不曾看見的多,就像看把戲一般,把馮婦重重攢住,看是怎生一個模樣。馮婦便開口道:“我已數年不曾搏虎,隻恐力不能勝。”眾人道:“有我們在此助力,何妨?”馮婦道:“如此恰好你們都讓開,待我先走。”眾人擺開兩旁,馮婦當先獨走,眾人隨後而行,看看走到山下,那虎見眾人來得近了,往人叢中一攛,又到野地上去了。你道此虎既陷絕地,為何反又脫逃到野地上去?在先眾人原是齊心的,因有馮婦當先,將他為泰山之倚,所以人人皆懈惰了。這馮婦雖然搏虎著名,但又隔了數年,手段又不曾習慣,腳步又來得生疏,所以竟被這虎走脫了。馮婦自也覺得有些無顏,隻得呼集眾人一齊追趕。
且說近野中平日與馮婦相往拜從的這些名士,聞知馮婦攘臂下車,去搏負隅之虎,心內狐疑,遂拉了同袍數十人,一齊來到野中,看取馮婦逐虎的虛實。一徑行來,隻見人聲喧鬧,從旁偷覷,果然馮婦為首帶了眾野人往來馳逐。此時,各處的人挨挨擠擠,都來觀望。那猛虎被趕,覺得力乏,又且追趕人多,知道這番難逃性命,也不顧些什麼艱阻,向人頭中亂撲亂跳。眾野人未免有幾個受傷,就是馮婦也因荒廢日久,手力不足,雖欲支撐,好生遮攔不住。晉國之士一齊拍手大笑,大罵道:“彼哉馮婦,不知止的愚匹狂徒,既已遷善,何故又習於惡事。昔日少壯搏虎乃偶然耳,今老矣,尚且不識些動靜,舉止恁般做作,豈不可哂可恥?”馮婦聽了滿麵羞慚,徉為大怒,應道:“自古道,老當益壯,寧知白首之心。怎麼見得我就不能搏這隻虎來?”眾鄉人隻要助興,勸道:“馮夫子,你休聽這些酸狹之言,我們隻是逐虎為上。”那晉國的名士來得愈眾,看的越多,不住口喧笑唾罵。罵得馮婦十分惶恐,隻得棄了猛虎,撇了眾人,看著無人之處抱頭鼠竄而逃,尋一僻徑回家去了。正是:
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
眾野人見馮婦逃走,也無心戀虎,各各分散,猛虎仍舊得其自在。這些看的人回到國中,把這樁事傳遍國人,沒有個不笑著馮婦的。馮婦到這田地,也悔之無及,不敢出頭露麵,隻是堅閉其門,比當時車馬填門、賓朋滿座的時節大不相同了。還有誰與你講話,還有誰與你往來,比那搏虎著名的時節更覺冷靜些。設使他為善之後,野人來請搏虎,隻是堅執不去,豈不清高,豈不尊貴。天下後世,那個不讚美他是個改邪歸正的人。怎麼一時錯念,重新搏虎,反貽天下後世之譏。不但馮婦一人,大抵人生皆要知止,皆要遷善改過,不可半途而廢,自然天下人都來欽服敬羨,後世人亦自規模傳誦,倘不以此為是,反要蕩簡逾閑,其遭譏被謗,不必說了。然則人生行事,豈可輕忽隻馮婦一人,可為明鑒矣。詩曰:
識高空物累,誌定被芳聲。未俗何可語,臨風惆悵生。
總評:馮婦是天下沒定見之人,徒知與人除害,不知反足害身,其愚人乎?
又評:世上人如馮婦者多矣,使非了凡老子破句點出,則馮婦搏虎,仍舊是個俗物,必如此方婉轉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