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農便起身辭去,妙悟仍到禪室裏看婉貞。婉貞還坐在榻上,問道:“方才那位黃先生,可是此間施主?老師傅可是向來相識的?”妙悟道:“非但是施主,非但向來相識,還是老衲的世交。我這庵中一篇貞德庵記,還是他尊大人作的。女菩薩這一問,老衲又知道了。可是因為他答應送你回去得太易了,你是個驚弓之鳥,又妨出了意外?這個老衲敢保的。”婉貞道:“不為這個。我倒為的是萍水相逢,便荷此大德,怕無以為報罷了。”妙悟道:“這個何必說報。黃居士才說,像女菩薩這等奇節,他還要焚香頂禮,以表他的欽佩呢!”婉貞道:“這是黃先生的過獎,守身保節,是我等女子分內之事,算得甚麼。加以奇節二字,不要慚愧死人麼。
”妙悟道:“這是佛家之所謂魔障,被這魔障障住了,便自不知世界中一切惡人做盡罪過,有人勸他,一並不知自己所做即是罪過,亦猶之世界中一切善男子、善女人,做盡功德,他卻自己不知是功德,內中無非是魔障為之。然而必要有了這一層魔障,方是真惡人、真善人。若做了罪過,自己知是惡事,這個還不算惡人;做了功德,自己信是善事,這個也不算真善人。若女菩薩做下這等節烈的事,還自以為是分內之事,這便真節烈。”婉貞道:“老師傅,這等說我越發慚愧了。”妙悟道:“阿彌陀佛,這魔障更深了。女菩薩且歇息歇息罷,等一會煎好了藥,再叫你。”婉貞道:“我此刻清爽了許多,想那黃先生是個神醫,診了脈,還沒有吃藥,就好了許多了。不敢勞動老師傅,和我談談倒好。”妙悟道:“阿彌陀佛,女菩薩從此消除災晦了。”婉貞道:“恐怕未必。近日以來,總是魂夢顛倒。”妙悟道:“夢由心生,夢由心滅,心中有夢,處處是夢,心中無夢,處處非夢,夢魂顛倒,與災晦是不涉的。
”婉貞道:“弟子受了老師傅大恩,猶如見自己人一般,弟子也不敢自外。有個懷疑之處,要求老師傅參解,釋我疑惑。”妙悟道:“甚麼懷疑?老衲見得到的,無有不說。”婉貞便把在棺材裏麵,似夢非夢那一段事,告訴了妙悟。妙悟道:“魂離軀殼,往遊他境,也是理所或有之事,即作為惡夢觀,可也。”婉貞道:“弟子所疑者,在後半路,恐防有甚凶惡之事。”妙悟道:“夢境雖幻,有時不幻,魂魄雖真,有時不真。而況陰陽合而和,則軀殼生;陰陽散而叛,則軀殼死。女菩薩當日被人毒打,痛極而厥,陰陽於此之時必失調和,及至將蘇,陰陽由不和而複歸於和,當其陰陽二氣複遇合時,相擊相摩,易生種種怪像。凡人入夢境時,陰陽亦必少有不和,及其醒時,複由不和而歸於和。爾時亦生怪像,如驚醒、嚇醒、跌撲醒等類,乃自然之理,何關休咎。總而言之,我心無有休咎,則非但夢境非我之休咎,即當前所見亦非我之休咎。女菩薩聰明人,何以見不及此。”婉貞恍然道:“老師傅舌粲蓮花,弟子頓開愚昧矣。”
說話時,學農已打發人送了藥來。翠姑便忙去生火,煎了,給婉貞吃。這一劑藥下去,婉貞居然好了大半,是夜酣然睡著,連夢也不曾做一個。直到五鼓時,妙悟早課誦經,敲得木魚響,方才驚醒。坐起來,覺得神清氣爽,自己覺得自從在花埭與父親失散之後,不曾有一日如此安泰,便就在榻上默坐養神。翠姑到禪室裏取東西,看見了,道:“噯呀!天還沒亮呢。小姐好早啊!可好點了?”婉貞道:“多謝翠姑,我好了。”翠姑取了東西自去。一會兒,又進來問道:“小姐可再睡一會兒罷,天還早得很呢。”婉貞道:“這半個多月,我也睡的怕了,巴不能夠起來,如何還要睡?”翠姑道:“如此我去取洗臉水來。”說罷去了。一會兒,送進洗臉水。婉貞下床,盥洗已畢,翠姑又送上粥來。婉貞道:“你老人家不要為我忙,等和老師傅一起吃罷。”翠姑道:“老師傅昨夜先行交代過,知道小姐今日要好的,叫我預備著伺候。你先用罷,不必等了,早課還有一會呢。”婉貞此時果然覺得有點餓了,也就不再推辭,吃了一碗粥。翠姑又把自己用的梳篦等送進來,婉貞草草梳了頭。妙悟早課已完,進來說道:“阿彌陀佛。女菩薩大安了。”婉貞道:“多謝老師傅,好得多了。”於是對坐閑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