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等到晚飯之後,便走到班房裏,尋著了那差役。那差役早預備好了,便先把六皆藏在套房裏,方才去見仲晦。說道:“朱太爺,大喜。”仲晦愕然道:“有何喜事?”差役道:“這裏說話不便,請借一步說話。”便約了仲晦,到自己房裏來。伺候的小廝,送上茶煙,然後去調開桌椅,擺了七八個小碟,燙上一壺酒。差役道:“今夜特備一杯水酒,給朱太爺賀喜。”仲晦莫名其妙,一麵就坐,一麵說道:“到底有何喜事?卻要老兄這等破費。”差役篩上一杯酒,道:“一向多有簡慢。明天太爺開複了官,補了缺,我們來伺候,要望太爺包涵呢。”仲晦道:“怎麼我一旦就會開複了呢?”差役道:“今日報到,本案的凶手,已在醴陵捉住。恰好令兄大太爺來了,他們已經在外麵設法。同來的那位陳先生,出的主意,要向那凶手處打點,叫他把送賄的事,一概賴過。
今日已經見著了那過付的人,叫他下堂翻供。這樣一來,太爺不就沒事了麼。”仲晦道:“果能如此,便沒事了,隻是望開複也難。”差役道:“太爺是官場中人,難道不知這個規矩?當日臬台的詳,是詳情暫行革職,歸案訊問,既是暫行的,沒了事,自然開複了。”仲晦大喜道:“果然如此,我斷不白受你今夜這一杯,一定重重謝你。”說罷,便連連痛飲。差役道:“今日來看太爺的那位大太爺,想是同胞弟兄?”仲晦道:“雖是同胞,然而我們卻是向來不大和睦的。”差役道:“總是親弟兄的好,雖是不睦,遇了事,他便肯出來設法。若是別人,那裏管你許多呢。”仲晦聽了,正在動了一動心,差役又道:“今天他兩位來看太爺,不是要問一個甚麼人,在甚麼地方麼?”仲晦道:“正是。”差役道:“想來這個人的所在,太爺是知道的了?”這句話,觸動了仲晦一件事來。
原來,六皆初次去尋那差役時,被仲晦在柵欄裏麵望出來,看見了,心中正在懷疑。此時聽了差役的這一問,猛然想了起來。暗想:“原來是你們擺布的計策,我說那裏有這等仁義的朱小翁呢!原來是你們問我不出,卻用這個計策,叫旁人試探我。幸而我不是小孩子,不上你們這個當。也罷,且待我送他一個絕念罷。”想定了主意,便道:“他們問的是一個親戚,我雖然知道他的所在,卻不便對他們說的。”差役道:“這卻為何?”仲晦道:“你有所不知。這個親戚,便是我家兄的女婿,是那同來的陳先生的侄兒。”差役道:“都是至親,為甚不便說呢?”仲晦道:“他已經死了,我說出來,豈不叫他們傷心。”差役道:“怎麼死的呢?”仲晦道:“小孩子不知聽了誰的話,偷跑到香港去玩,卻遇了香港鬧瘟疫,他才到香港,便染了時疫死了。又沒有個親人在身邊,誰去理他?便由得地方上弄了一副施棺,抬到義地上埋了,也沒有個碑碣。此刻縱使告訴了他們,也是白白傷心一場罷了,所以我不告訴他。”那差役見應問的話都問過了,沒得再問了,便有的說說,沒的說說,二人相對,痛飲一頓,喝得仲晦大醉,然後送回班房。
六皆在套間裏聽了仲晦的話,不勝悲痛。等差役送了他出去後,便別過差役,咽住一口氣,含了兩眼淚,匆匆的趕回寓所,對小翁述了一遍,不覺聲淚俱下。小翁聽了,卻是半疑半信,然而也不免耽了心事。兩個人終夜不曾合眼。次日起來,六皆又獨自一個走到班房,見了仲晦,也把代他打點凶手及過付人的話,述了一遍,仲晦隻是冷笑不信。六皆又柔聲下氣,央問他耕伯的所在,仲晦卻又遊移其詞,指東說西。六皆道:“近來廣東有人傳說他不好了,卻不知是不是?老表台若是知道實信,請念一點親情,老實告訴了我,等我們也息了尋他的心事。”仲晦道:“我因為念這一點親情,才這樣說呢。”六皆聽了,更信他昨夜之言是真的了。別了仲晦回寓,便與小翁兩個相對愁歎。一連幾天去問仲晦,都是些閃爍不定之詞。六皆勸小翁代他打點打點,小翁道:“此刻盤費要用完了,那裏還能顧他。並且這等頑劣之人,我巴不得監禁他一輩子,免得他在外生事。我們此刻,隻能把他這句話作為真實消息的了。早點回去罷,不要等錢銀都用完了,那時更不是事了。”兩人商量妥當,隻得撇下仲晦,動身回廣東去。一路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