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5 (2)

列文和奧布隆斯基年紀相仿,他們互相稱“你”,並不單單因為是一起喝過香檳。列文是他少年時的夥伴和朋友。他倆性格不同,趣味不同,但友情卻很牢固。少年時代交的朋友都這樣。雖然如此,他們也像選擇了不同職業的人一樣,在評論別人的職業時,都說怎麼好,怎麼正當,可是心裏卻瞧不起別人的職業。他們都覺得,自己選擇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而朋友選擇的生活僅僅是一種幻影。奧布隆斯基一看見列文,就忍不住流露出含有幾分嘲弄的微笑。他已經有好多次了看見列文從鄉下來到莫斯科,列文在鄉下到底做什麼,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一無所知,他也不感興趣。列文來到莫斯科總是那麼焦躁,那麼匆忙,又有點壓抑感和由於這種壓抑感而使他老是處於一種不平靜的狀態,主要是他對事物保持著人們意想不到的全新的觀點。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譏笑他,可又喜歡他。

列文也一樣,他從心裏瞧不起朋友的城市生活方式,瞧不起他的職務,認為他的職務毫無意義,並且也加以譏笑。但是區別就在於奧布隆斯基做著大家都在做的事情,他的譏笑是善意的,充滿自信,而列文卻不然,他的譏笑缺乏自信,有時還帶點火氣。

“我們早就盼望你來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走進辦公室說道。此時他放開列文的胳膊,好像以此來表示,到了這裏就脫離險境了。“見到你非常高興。”他接著說,“你怎麼樣?好嗎?什麼時候到的?”

列文沒有作聲,打量了一下奧布隆斯基的兩個同事的陌生的麵孔,尤其是用眼睛仔細打量著文質彬彬的格裏涅維奇的那雙手,那白而長的手指頭,那尖端打彎的黃而長的指甲,那襯衫袖口上亮而大的扣子,看來,這雙手把他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住了,他無暇去想別的了。奧布隆斯基立刻就發現了這個情況,微微笑了笑。

“啊,對了,讓我給你們介紹一下。”他說,“這是我的同事菲立浦?伊萬尼奇?尼基京和米哈伊爾?斯丹尼斯拉維奇?格裏涅維奇。”然後轉過身來,麵對列文說:“這位是我的朋友康斯坦丁?德米特裏奇?列文,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科茲內舍夫的弟弟。他是地方自治局的活動家,是地方自治局的新人,是一隻手能舉起5普特重的運動員,是畜牧能手,狩獵能手。”

“認識閣下真榮幸。”小老頭說。

“鄙人有幸認識令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格裏涅維奇說著,把自己那隻留著長指甲的纖纖細手伸了出來。

列文皺起眉頭,冷淡地握了一下他的手,立刻就朝奧布隆斯基轉過身去。雖然他很尊敬已是全俄羅斯聞名的作家異父同母的兄長,可是當別人不是把他當作康斯坦丁?列文,而是把他當作有名氣的科茲內舍夫的弟弟的時候,他就難以忍受。

“不,我已經不是地方自治局的成員了。我跟所有的人都吵翻了,不再去參加會議了。”他跟奧布隆斯基說。

“這麼快!”奧布隆斯基笑著說,“是怎麼回事?什麼原因?”

“說來話長,我找個時間告訴你。”列文說道,不過他接著就開始說起來,好像此時此刻就有人得罪他了。“簡單地說,我確信,地方自治局根本沒有事幹,也不可能有事幹。一方麵地方自治局是一件玩物,他們還是玩兒議會那一套,而我沒有興趣玩兒玩具,因為我既不是小孩子,也不是老頭子;另一方麵(說到這裏突然停頓了一下),地方自治局是縣裏一幫人(此詞原文係法文。)積攢錢財的工具。從前有監護機構、法院,而現在有地方自治局,他們拿薪俸,實際上是無功受祿,等於拿賄賂。”他說話時,情緒非常激烈,好像在場的人當中有誰反駁他的意見似的。

“嘿!我看你又變了,變成保守派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不過,這事以後再談吧。”

“是,以後再談吧,但是我需要見到你。”列文一邊說,一邊用厭惡的目光瞅著格裏涅維奇的手。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笑一笑。

“你不是說過,你永遠不再穿西裝了嗎?”他邊說,邊打量著列文那身出自法國裁縫之手的新西裝,“我看,這好像也是新變化。”

列文的臉突然漲得通紅,但不是成年人的那種臉紅,因為成年人臉紅時比較輕微,而且自己往往沒有發現,而他臉紅得像孩子一樣,因為他覺得自己羞怯得可笑,於是臉就變得更紅了,幾乎掉出淚來。奧布隆斯基看到他這張流露出智慧和剛毅的孩子般的麵孔,覺得非常奇怪,就不再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