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娘墓,虎丘道,不誤真娘鏡中麵,唯見真娘墓頭草。霜摧桃李風折蓮,真娘死時猶少年。脂膚荑手不牢固,世間尤物難留連。難留連,易銷歇,塞北花,江南雲。
吟詠至再,興猶未已,乃問店家索取筆硯,向那粉壁之上,題著七言古體一篇。
詩曰:
春風處處黃鳥啼,桃花李花爭芳菲;
花了笑語人不見,花外香塵暗拂衣。
虎丘山寺鍾聲曉,虎丘山路生芳草;
香車寶馬往來多,水色山光領略少。
我來選勝破春愁,拂衣獨酌梅花樓;
樓中寂寞添幽緒,遙見真娘墓邊樹。
翠細羅衫化作塵,墓門留得詩人句;
鏡裏嬌容想著時,隻今煙嫋綠楊枝。
可憐不是巫山雨,惱亂襄王起豔思。
錢生題訖,自吟自笑,連飲數杯,俄而日已亭午,遂與紫蕭下樓。隻見店主麵紅耳漲,扯住了一個穿白的人,正在那裏喧沸。在旁觀看的,紛紛說道:“這也忒殺奇哉,真正是個無賴棍徒,白撞酒食。”或笑或詈,或欲揮拳相向,或勸店家剝取衣服。觀那穿白的人,卻又麵不改容,昂昂自若。
錢生不解其故,向前詰問,店主道:“這人素昧平生,日昨忽到小店沽飲,欠銀三錢,毫厘不還。說道:‘寓在專諸巷內,待至明日來飲,一並還清。’老拙萬分不肯,見他又不像個哄騙之徒,隻得破格應允。到了今早,果然又來。老拙道他是個信實君子,仍與酒饌,大飲大嚼,誰料身邊原無半文。念小店貸本營生,哪有酒肉與人白吃之理,不由老漢不怒從心起,為此與他廝鬧。”錢生笑道:“事亦甚小,我看此友不是尋常之輩,所欠若幹,少頃與我酒錢一齊等還,不消發話。”店主慌忙致謝道:“既承相公應認,老拙再有何言?”
錢生一手攜了那人,重上樓來,施禮坐定,從容問道:“老丈眉宇軒軒,決非塵埃中人物,何故欠少酒債,致受小人之侮?”那人答道:“不才邀遊湖海,聞說蘇杭乃是天下名郡,故不遠而來,卻因盤桓日久,資斧空乏。近有故人,訂在虎丘相晤,故每日到此,無聊之際,沽飲三杯,尀耐店主不能識人,輒爾曉曉。”又問其居址姓名,那人道:“我浪跡萍蹤,何有定處?雖複姓申屠,其實並無名號,江湖上相知者但呼為申屠丈耳。”錢生見其談吐如流,竦然起敬道:“適間獨飲,殊覺意致索寞,不意邂逅間,忽逢老丈,使人佳興倍添。”於是呼酒對酌。申屠丈仰首一看,忽見壁上題詩,墨跡初幹,擊節歎賞道:“此必郎君佳作,藻思綺句,不減瘐鮑。”錢生含笑不言。
已而夕陽在山,紫蕭促歸。申屠丈即放杯起身,拱手作別。錢生牽袂懇留,必欲再飲。申屠丈道:“與君萍水相逢,謬承雅愛,但仆高陽酒徒也,一吸五鬥。如尊駕必欲入城,即此告辭,倘有僧舍可以借榻,願卜其夜。”錢生大笑道:“老丈妙人也,六恨相見恨晚,即十□□飲,尚可淹留,何況一夕乎?”申屠丈亦掀髯大笑道:“君雖書生,絕無一些酸腐氣,異日青雲事業,未可量也。”錢生便令紫蕭歸還酒錢,並買佳肴數味,美醞一樽,借一幽雅禪房,剪燈細酌。申屠丈高談闊論,娓娓不倦,直至二更方才就寢。
次日早起,住持長老知是錢公子,不敢怠慢,急忙整治晨餐。二人梳洗方畢,對坐閑話,見一小沙彌走進,口中連說“怪事!怪事!”錢生呼問其故,沙彌道:“適才打從梅花樓經過,聞說店主有銀二十餘兩,臨臥時放在枕頭底下,今早起來,分毫不見,隻有老夫婦在房,又門戶不開,竟不知從何處去了,驚得店主目定口呆,沒做理會處。豈不是件怪事!”申屠丈見說,掩口而笑,錢生怪而問之。申屠丈道:“吾惡此老索酒錢甚急,聊戲之耳。”便向沙彌道:“汝去對那店主說,不須煩惱,銀子隻在床側右首小皮箱內。”錢生亦未相信,隻見小沙彌去不多時,即便回來說:“銀子果在皮箱裏麵,那店老又驚又喜,還說要來謝罪。”錢生與住持始信是實,暗暗驚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