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曉,遣人密約友梅,欲與舟中一會,不料友梅遷去已久。錢生得報,愴然不樂,隻得往請同社作謝,然後起程。恰值崔、李、陸三人俱至,言起金陵之往,皆扼腕不怡。將行,老夫人又握手叮嚀道:“竹林之下,願汝相親;綺陌之塵,慎勿再踐。還有一件,那王太常,雖係年家,他近在寺人蔭下,更宜絕跡。”時桂子、紅葉諸婢俱隨著老夫人送出,獨有秋煙泫然欲泣,唯恐夫人審問,先掩袂而歸。崔、李、陸買舟送過無錫,然後作別。正是: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客情。
且把錢生按下不題,再表趙友梅。自從錢生係獄,情思恍惚,寢食俱忘,每每問卜求簽,更以釵珥施千佛寺,祈生免禍。那一日忽值錢老夫人差人喧鬧了一場,趙月兒不勝氣苦,又恐裴公子要來尋事,自想安身不牢,即忙雇了船,一直遷到杭州。租一所園房居住,在明聖湖邊,嶽王墳之左,正當山水勝處,餘曾有《西湖十詠》,附錄為證。詩曰:
路入西泠照曙霞,氤氳香霧覆晴沙。
孤山月落鍾初歇,古埠煙迷柳半遮。
芳草欲迓遊子騎,好風將送泛湖槎。
綠窗猶擁鴛衾臥,簾外聲聲喚賣花。
右《蘇堤春曉》
嫋嫋隨風萬縷輕,搖空似浪暗藏鶯。
隻緣夢綠嬌翻舌,豈為啼紅巧弄叢。
畫舫能傾遊客耳,香聞解動美人情。
最愁春暮花如雪,老卻歌喉懶不鳴。
右《柳浪聞鶯》
涼飆蒲院麥秋天,曆亂荷開照水妍。
治袖翻紅吳苑女,舞衣剪翠蕊珠仙。
花心瀉露清銷暑,葉底披襟小泊船。
一陣豔香心已醉,夕陽幾處送繁弦。
右《曲院荷風》
曲港花陰間柳陰,漣澗拍岸水深深。
有時戲藻金梭擲,忽地吹波玉尺沉。
貪餌恐為漁父釣,穿蘋應避鷺鶿淳。
非魚雖不知其樂,跳躍悠然是會心。
右《花港觀魚》
嶙峋對立直淩空,南北巍峨勢並雄。
玉柱全撐青靄表,蓮花共透白雲中。
月明黛色垂千仞,雨後嵐光積萬重。
安得躋攀最高頂,掃開浮翳擁蒼穹。
右《兩峰插雲》
幽然夜色渚煙牧,渺渺湖光漾碧流。
錯落培涵三個影,空明月湧一輪秋。
纖雲己逐金風掃,燈水遙連玉宇浮。
我欲扣舷歌古調,波心隻恐老龍愁。
右《三潭印月》
塔影亭亭掛夕暉,小廬取次掩紫扉。
一峰紫翠煙容達,列壑蒼黃樹色微。
鳥宿亂隨浮靄去,馬嘶爭惹落花飛。
笙歌半在南山路,多少遊人帶醉歸。
右《雷峰夕照》
雲深古刹隱南屏,向夕蒲牢遁遠音。
催散玉樓歌舞宴,驚醒客邸利名心。
睞聲遏籟天邊落,清響隨風月下沉。
促得山僧歸去急,獨攜藜杖上遙岑。
右《南屏晚鍾》
萬頃澄波一派秋,冰蟾皎潔印中流。
風來鷲嶺天香遠,雲散銀河兔影悠。
寒照兩峰嵐翠重,光生千裏柳煙收。
扣舷朗詠坡仙賦,直欲憑虛到玉樓。
右《平湖秋月》
一道修梁跨水隈,銀沙十裏映樓台。
疏杯似剩瓊花片,荒蘚疑飛鷺羽來。
晴日乍鎔新水漲,曉風已捲凍雲開。
如何策蹇提邊望,半是尋詩半探梅。
右《斷橋殘雪》
說這武林洵為山水名區,隻因趙友梅心在錢生,哪有情懷賞玩,每日間,禁不住兩行珠淚,丟不下一片愁腸,不覺香銷粉悴,非複疇昔之花容月貌矣。
到得旬餘,便引動了闖寡門的清士,耽風月的狂童,怎奈友梅不言不笑,並沒有一點溫存意態,所以來的,俱含慍而去。本郡有一個宦家之子,姓胡,字伯雅,為人癡頑不韻,人都稱為憨公子,也慕友梅之名,同一個門客,喚做常不欺,特來相訪。友梅關了房門,不肯接見。趙鴇貪他是個宦家,逼勒數次,隻得出來相會。憨公子目不轉睛,看了又看,不住的讚道:“妙妙妙,佳佳佳!”常不欺道:“從來佳麗出在楊州,今見趙娘,果然名稱其實。”憨公子默坐了一會,忽然問得:“我小弟幼時,嚐聞家祖先尚書說,揚州有一個名妓,叫做李端端。今友老也是揚州人,可曾相熟麼?”友梅不睬。常不欺便插口道:“說起那李端端,真真美貌非常,前年在下曾到揚州去,與她相好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