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雙袖蹁躚舞越羅,小娃十五解吳歌。
灑壚體說臨邛好,閶闔門前花柳多。
右《竹枝詞》
西子湖頭賣酒家,春風搖蕩酒旗斜。
行人沽酒唱歌去,踏碎滿街山杏花。
(同前)
當日錢生自尋白雲峰閑話,不意娉婷嫋娜,走出一位佳麗人來。錢生注目視之,神瑩秋水,態著朝雲,其他不能細數,隻這秀發堆鴉,金蓮一撚,便是魂銷。那女子啟一點未唇,露兩行玉齒,逡巡問道:“郎君是欲沽飲麼?”錢生道:“非也,特來尋雲峰閑敘。敢問姐姐,還是白翁何人?”那女子道:“雲峰,妾之家尊也。去冬有一位做那‘偶倩鬆醪浣俗塵’之詩的,或是郎君否?”錢生道:“此乃酒後俚言,何勞記憶。”女便問生姓氏,所習何業,錢生謬答道:“姓孫,到此貿易。”隨問其青春幾許,那女子道:“虛度三五。”又問芳名,答道:“小字瑤枝。”錢生又問道:“餘自客歲,即向尊肆沽飲,往來匪朝夕矣,為何不見姐姐?”瑤枝道:“因外大父有恙,過去相援耳。今日家君亦為探望而去,想必抵暮方回。”錢生又問室中更有何人,瑤枝道:“止有老母,近亦抱病伏枕。”
錢生雖與眤敘良久,然一片芳心自在友梅、夢珠,並非鍾情於瑤枝也。惟瑤枝獨欽羨生才。及生欲別,固留道:“尊寓在城,風寒路迂,請以屠蘇暖居凍足。”錢生笑道:“鄙人愧無玉杵臼,姐姐乃欲啜我以瓊漿耶?”方舉杯欲飲,而彤雲聚起,天昏欲晚。素雪既零,淒風凜冽,未幾,推扉一望,大地悉成縞素。錢生倚楹而喟,若有憂色。瑤枝道:“歸途既阻,妾家衾裯頗備,君何憂焉?”錢生道:“室無男子,而小生徘徊不去,將無瓜李之嫌,以貽尊君見罪?”瑤枝道:“無害也,老父龍鍾,諒不能冒雪而歸。”乃令小環煽紅爐火,與生擁爐而坐。
錢生道:“姐姐既知拙詠,必工染翰,可無佳作,以貽予懷?”瑤枝即為嗬凍,和生前韻一絕。詩曰:
每恨桃源閉綺塵,無端輕別有情人。
妾心隻羨鴛鴦鳥,不敢投梭惱謝鯤。
錢生覽詩大笑道:“詩誠妙絕,但不知謝鯤是誰。”瑤枝道:“遠則千裏,邇則目前。苟有情種,妾便以終身許之矣。”錢生道:“小生因是有情者,可惜遇卿晚耳。”瑤枝默然。錢生又道:“清坐寂寥,曷若以雪為題,聯吟一律,可乎?”瑤枝道:“唯命。”詩曰:
碎剪冰綃片片春,(生)瑤台多少散花人。(瑤)
剡溪夜棹逵堪訪,(生)瘐嶺寒葩色掩真。(瑤)
十二珠簾非拌日,(生)三千銀島淨飛塵。(瑤)
小橋漁笠渾如畫,(生)疑是南宮筆有神。(瑤)
吟訖,瑤枝進門,侍奉湯藥。於是陰風淒淒,瞑色白合,銀釭既點,角枕橫施。瑤枝直待其母睡熟,方得步出中堂,見生向火而坐,急問道:“君怕寒耶?”即卸下綿半臂,與生禦寒。錢生謝道:“偶爾相逢,姐姐便鍾情如此,使小生何福消受?”瑤枝乃詰問道:“妾細哦君詩,並觀君言語動靜,的是名家仕胤,決非商賈中人也。願明以語我。”錢生笑而不言。瑤枝道:“妾固知之矣。君必欲終秘耶?”錢生乃以實告,且囑其隱而弗泄。
瑤枝道:“君既宦家,必已問名貴族,但不知充下陳、備灑掃者,曾有幾人?”錢生憮然道:“尚乏齊眉,何雲姬媵。”乃以夢珠小姐月下相會,及尋申屠丈求取明月珠一事,備陳顛末。瑤枝道:“細聽君言,則君與範小姐,均可謂有情人矣。第不知今後又遇一人焉,其有情亦如範小姐者,君肯以待範小姐之情以待其後見者乎?”錢生道:“餘情癡人也,每閱裨史,至君虞之負小玉,王生之負桂英,未嚐不掩卷三歎,而尤其孤恩薄倖。然世上又有一等,入秦樓而竊玉,過芝館而迷香,情欲搖搖,而歆彼羨此者,則亦好色淫亂之徒耳,而非所謂深情之士也。若夫信誓旦旦,終始不渝,生而可以死、死而可以生者,方謂之有情耳。使餘今而後,又遇有情如範小姐者,欲我舍範小姐而從彼,則吾不能,若欲以待範小姐之情以待之,則胡為而不然?”
瑤枝道:“妾聞待媒而嫁者,正也;擇美而從者,權也。竊觀郎君,器宇不凡,溫然玉潤,誠騷雅之領袖、士林之翹楚也,故一睹豐儀,誌念遂決。君雖無援琴之挑,妾實有炫玉之意,願獲托身姬侍,又未卜君子肯分涓埃之情、少及於濯浣之賤乎?”錢生暗思:梅山老人曾許我以三位妻小,雖友梅、夢珠,會合無期,然盟言已訂,或者第三室之緣,其在斯乎?乃欣然許諾。瑤枝即求設誓,錢生乃誓道:“生則同衾,死則同穴,泰山如礪,心炳日月。”誓畢,漏下已三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