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傍晚,忙開隔年陳酒,整治鮮魚大肉,款待馮二。原來馮二最與麯生相契,嚐了酒味香甜,先已忻快。酒過數巡,文友取出紋銀一封,兌準十兩與馮二看道:“以後一百九十兩銀色悉照此封,俟小姐進寺之後,一並兌奉。”馮二向來窮乏,驟然見了滿捧紋銀,轉覺精神飛舞。文友、寂如忙以巨杯勸進,將至黃昏,二已不省人事,頹然醉矣。寂如乃扶至江邊,二猶口中模糊道:“二百兩是足值的,快些兌銀,我欲開舡趕路。”被寂如用力一推,頭重腳輕,翻身下水,可憐一念之貪,反以骸骨葬於江魚腹內。正所謂螳螂捕蟬,而不知又為黃雀之所攫也。
且說珠娘在路數日,心頗生疑,往往詰訊馮嫗,嫗唯委曲支吾。及渡江至寺,但聞江濤震蕩之聲,又以問嫗,嫗謬道:“此太湖也。”既麵斜陽西下,天色漸瞑,馮嫗道:“太湖乃盜賊之藪,幸有敝親在此,不妨借宿一宵。明日飯後,必至蘇矣。”小姐無可奈何,隻得隨行上岸。
進門數重,方抵一室,但見房櫳清雅,屏帳鮮華,卻無一個女婦出見,心益憂疑。俄而壁上彈指一聲,嫗即掀簾而出。於時寂如既推馮二於江,複誆嫗道:“二叔頃已醉臥在舡,宜喚之速起,以便兌銀交付。”馮嫗方至江濱,不提防文友在側,雙手一推。寂如大呼道:“救人!救人!”而洪濤拍岸,已隨波逝矣。可憐馮嫗,亦死於非命。
珠娘在房,值小童以酒肴捧進,擺下杯筷三副。珠娘問道:“爾家何姓?”童笑道:“此乃金山寺也。娘子猶未知麼?”珠娘聽說,不覺魂魄俱喪,連聲叫苦道:“又墮奸計矣!”方欲掩門自盡,忽有年少婦人,自燈後趨出,將燈吹滅。此時文友、寂如俱在馮二舡中,把那器玩什物,細細收拾。於是點燭進房,遍體風騷,意謂小姐可以迫協成歡。及見室中黑暗,用火一照,並無傾城美麗,隻見一個婦人,披發滿背,麵上鮮血淋漓,張口露牙,垂手而出,簾外刮起一陣陰風,頓把燭火吹息。二僧驚得毛骨俱寒,轉身奔赴於地。少頃起來,重向玩璃取火,揩摩雙眼,振攝精神,揚聲秉燭而至,則見磷火煌煌,那婦人愁眉蹙額,坐於門首,耳畔但聞嗽嗽鬼哭號呼、索命之聲。二僧遍身熱火,渾如冷水一澆,唯口中咄咄狂喊,不得作行雲之夢矣。正是:
隻憑鬼婦啣冤哭,方保千金廉質全。
且說臨安程信之,自八月十五不見友梅,心中怏怏如失重寶,疑為趙鴇誘匿,具呈本府。趙鴇受了冤誣,也把人命狀詞,控告巡按,為此構訟期年。信之家事日漸消乏,其年又遭回祿,遂致資本蕩然,在杭不能存立,隻得安頓妻房,自到揚州依附族叔。那族叔諱宏,號逸庵,自曾祖即為鹽商,真有百萬之富。宏以舉人選官,任至四川成都府同知,長子必成,仍習祖業;次子必賢,肄業府庫,年方二十一歲,才貌兼優。信之自到廣陵二載,以其林識敏達,深為器重。是年五月至杭,搬載家小回至鎮江,夜半遇盜,信之墜水,幸以浮木得生,其妻林氏及囊資什物,俱被劫去,信之袒跣號泣而歸。告在本府,出了捕文挨緝。當珠娘被誘入之夜,正值信之同了捕役,泊舟山畔,更衣入寺,禱於關帝,祈得六十八簽。簽曰:
南販珍珠北販鹽,年來幾倍貨財添。
勸君止此求田舍,心欲多時何日厭。
信之念罷簽詩,茫然不解,又把被劫情由,備細禱告,若與林氏果得相逢,隻祈一簽上上。須臾求出一簽,乃是七十四。簽曰:
崔巍崔巍後崔巍,履險如夷去複來。
身似菩提心似鏡,長江一道放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