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東楚的大軍,在休整過三日之後,開始了回汴榮的旅程。
一個小小太監的死,完全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即便是東方潤,也不過認為他麵子上下不來,率先回程了。
婁海在太後還是昭媛的時候,就是她的貼身太監,直到如今已經過了三十餘年,從任人欺淩到高人一等,這一步步跟著太後爬上了最頂端的位置,絕對是她的心腹,若說他代表的就是太後也不為過。俗話說宰相門前七品官,婁海亦是從奴才變成了宮裏的半個主子,誰見到了不是點頭哈腰連拍馬屁,這拍著拍著,也拍出了這副一恃寵而驕的德行。
而蓮公主那毫不留情的一巴掌,將他從天堂墜到了地獄,再一次告訴了他,奴才就是奴才,麵對主子永遠別想有翻身的一天,不過婁海有句話說的好,打狗還要看主人呢!
蓮公主自幼韜光養晦將自己完全的隱藏,可性子裏還是倨傲的很,那高到頂了天的心氣兒,能忍了婁海一路的冷嘲熱諷,已經是奇跡了。自然想不到,不過是甩了個奴才一巴掌,竟然會間接的,讓她命喪黃泉。
而此時,不論東方潤還是蓮公主,都不過以為他麵子上掛不住,先行回宮了,保不準他正急著回去麵見太後,添油加醋要為自己報仇呢。
正是因為這樣的想法,東方潤為自己,埋下了一個天大的禍患!
而此時,汴榮軍營的東楚十萬大軍,被東方潤帶領著,向著南方一路前行,行軍零散的腳步聲在官道上轟轟響起,黃塵飛揚間可見將士士氣低落萎靡,大部分的士兵傷勢嚴重,一瘸一拐掉下老長的隊伍,稀稀拉拉的毫無規整可言。更有少數人躺在板車上,哎呦哎呦叫喚著被人推著走,而行在最後的軍醫馬車更是熙熙攘攘,不斷的有傷員被抬進抬出……
“動作快點,小淩,想什麼呢?”
曹軍醫給半身皮開肉綻的士兵把完脈,看著原本應該立刻給他包紮,此時卻在垂目神遊的青年,開聲催促道。
“是。”
一聲應答似清涼的山泉,給這夏日炎炎降了幾分暑氣。
青年回過神,迅速的執起紗布,在士兵的傷口處灑上藥,輕柔卻利落的纏了起來。
曹軍醫點點頭,這名叫淩俠的青年,是這次大戰的幸存者,隻有胳膊上一處流矢的擦傷,是極少數沒有被炸彈波及到的一員。
回到軍營之時,因著傷患眾多,隻有讓這些未傷和輕傷的來軍帳幫忙,他一眼就見到這青年,長的白淨雋秀不說,明顯也是有點經驗的,不像其他人大驚小怪咋咋呼呼,包紮的手法也熟練。幾番詢問後得知,他曾在汴榮的一家小藥鋪裏當過學徒,當下就把他調到了自己的身邊,給打打下手,這幾日下來,更是讓他欣賞萬分,寵辱不驚,淡定從容,是個行醫的好苗子。
傷員包紮完畢,被人抬了出去,下一個再次抬了進來。
淩俠拭去額上的汗珠,趁著曹軍醫給傷員診脈的時候,才有功夫歇息片刻。
他撩起車簾,盛夏的陽光射進來,倒映在漆黑的眼瞳裏,點點搖曳的火苗,仿佛貓眼石閃爍的一簇光,有種悠然隔世的璀璨。
柳眉如遠黛,鳳目似煙波,正是冷夏!
合上車簾,將萬丈光芒隔絕在馬車外,她斂下眸子閉目養神。
自落峰關向南回汴榮,不過十日的時間,不過照著這個速度,估計沒有個大半月是回不去了。
那日,戰北烈和東方潤的一番大戰,是必然,也是刻意。
東方潤已經研製出了炸彈,若是想要阻止生靈塗炭,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進入東楚,從根本上解決問題。自兩國開戰以來,別說邊境的檢查有多麼嚴苛,就連楚海上平日裏來往買賣的商船,也不再放行。而在這樣的警惕之下,趁大戰之亂直接混入東楚的軍營,無疑是一記奇招!
炸彈的威力不容小覷,戰船毀壞了不少,掉下楚堰江的將士,有的被射殺在江中,有的被救了起來。
冷夏便是在那個時候,混入了江麵上無數的活人屍首中,被拉上了其中的一艘小船。
再次從曹軍醫的手裏,接過了另一個傷兵,冷夏麻利的給他包紮著,軍營裏二十餘萬的大軍,混亂不堪,此時上路的十萬大軍亦是多如過江之鯽,她混在軍醫的馬車中,這裏麵有兩三個打下手的人,來來往往的傷員更是數不勝數,即便她沒有易容,也不會被發現。
“軍醫,軍醫,我兄弟不行了!”
冷夏剛包紮完,外麵一陣喧嘩聲響起,馬車簾子被呼啦一下掀開,刺目的陽光射進來,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個滿身膿包的傷患,**著上身躺在擔架上,整個身體上都被炸彈波及到一片燒傷,起了一個個巨大的水泡,最為嚴重的是左手手臂,因為沒有良好的藥物和醫療環境,在這炎夏高溫中,已經化膿腐爛了。
甚至能看到血肉模糊的手臂上,斑駁露出的森森白骨!
此時他已經沒了意識,昏迷中依然發出了氣若遊絲的呻吟,曹軍醫不自覺的幹嘔了一聲,幾個打下手的學徒慌忙的跳開,這馬車雖然大,但這簾子一掀開的瞬間,難聞的異味已經充斥了整個車廂,令人作嘔。
後麵四個人二話不說,抬著他硬生生的送進馬車。
其中一個矮壯的漢子爬上來,大吼著拉過曹軍醫,砰的一聲就跪下了:“軍醫,求求你,救救我兄弟,我鄧富後半輩子,就給你做牛做馬,報答您的恩情!”
說到後麵已經哽咽,虎目一瞬就紅了。
醫者父母心,冷夏和這曹軍醫相處了幾日,也知道這老人心地不錯,開始隻是被嚇到生理上起了反應,此時已經鎮定下來,在傷患的身體上觀察著。
片刻後,臉上露出不忍之色,曹軍醫眯著渾濁的眼睛,歎氣道:“得截肢啊!”
名叫鄧富的矮壯漢子,蹭蹭兩下爬起來,盯著他兄弟看了半響,一滴眼淚從虎目裏淌了下來,他咬著後槽牙,重重一點頭:“成,軍醫,隻要能救回我兄弟的命,什麼都成!”
曹軍醫卻猶豫了:“不是老朽不願意救他,這截肢……”
柳眉一皺,冷夏看了個明白,曹軍醫在軍營中行醫,這幾十年來所治療的也不過是戰士們的小傷小病,最多便是大戰之時的刀劍損傷,何曾見過這等爆炸造成的血肉模糊?
感冒發燒他在行,最多擴展到拔箭止血開藥包紮,若說截肢,說不準他這一輩子,都沒幹過!
一聲巨響,鄧富再次跪下,一個勁兒的磕頭磕的砰砰響,用力之大額頭上都出了血痕,後麵三個抬傷患的也在馬車外跪下了,直接跪在黃土地上,磕了滿額的沙礫,在金燦燦的陽光下閃耀著樸實的光芒。
此時行軍的隊伍已經停下休息了,火紅的日頭高掛正中,正是正午用膳的時間,原本行軍中是不會如此的,不過這次十萬人裏,差不多有六七萬的傷員,既要趕路,又要休養。
不少在附近紮營的士兵,聞聲圍了過來,七嘴八舌的為鄧貴求醫,一下子這裏亂成了一鍋粥。
“軍醫,求求您,救救他吧!”
“軍醫,您是活菩薩啊,您就救救鄧貴吧!”
“鄧貴是個好人,家裏還有媳婦孩子要養,不該這麼短命啊!”
看來這鄧貴在軍中的人緣倒是極好,從名字看來,那矮壯的漢子鄧富,該是他的同胞兄弟。
曹軍醫蒼老的臉都皺成了菊花,為難的左右不是。
半響,他望著外麵圍著的黑壓壓的人頭,聽著這一片片的磕頭聲,咬牙道:“老朽試試!”
“謝謝軍醫,謝謝軍醫……”
連串的感謝聲湧過來,那鄧富更是大喜過望,一骨碌爬起來,抹去了臉上的淚。
曹軍醫麵色嚴肅,沉著蒼老的聲音,指揮著三個打下手的學徒:“小淩,準備麻沸散,小江,準備皮繩熱水烈酒消毒,大牛,準備鋸子……”
冷夏點點頭,默默開始準備,不多時,其他幾個人也都回了來。
聽說這裏要截肢,吸引了大片附近的士兵,有的拄著拐杖,有的打著繃帶,探頭探腦的,將整個馬車都圍了起來。
一片沉默中,曹軍醫從冷夏的手裏,接過麻沸散,在所有人緊張又好奇的目光下,給半昏迷中的鄧貴灌了下去,另一個助手忍著惡心,用烈酒為他全身的灼傷消毒,不斷的發出幹嘔聲。
待到一切的準備工序完成。
曹軍醫用皮繩將他的上臂紮緊止血,執起了烈火燒灼過的鋸子,緩慢而微微顫抖的移到了鄧貴的手臂上方。
他眯起蒼老的眸子,一點一點的將鋸子向下移動……
所有的人都睜大了眼,有些膽子小的新兵吞著唾沫臉都白了,不斷的摩挲著自己的手臂,然而沒有人發出丁點的聲響,捂著嘴大氣兒都不敢出一聲。
就這樣,時間緩慢的流逝著。
片刻功夫過去了……
老軍醫在顫抖。
一盞茶的功夫過去了……
老軍醫在顫抖。
一炷香的功夫過去了……
老軍醫還在顫抖。
圍觀的將士們打著哈欠,伸著懶腰,開始的害怕恐懼在老軍醫這慢慢吞吞磨磨蹭蹭連帶著顫抖的動作中,已經完全的消失了。
曹軍醫那手以龜速移動著,哆嗦的篩子一樣半天不下去,那陽光下反射著寒光的鋸子也跟著一抖一抖的,“啪”的一聲細微聲響,一滴豆大的汗珠砸到車板上。
他大汗淋漓,一把抹去額頭的汗珠。
對急的眼都紅了卻不敢催促的鄧富,歎氣道:“老朽實在無能啊!”
那鄧富正要再跪。
一聲清冷的嗓音,倏地響起:“我來!”
眾人循聲看去,狹長的車廂最裏麵,在光影的陰暗處,方才那個準備麻沸散的助手,正一點一點的從陰影中走出,陽光一絲絲的驅走黑暗,拂在如白玉般的精致麵容上,她身材纖弱,麵色沉定,清冽的目光緩緩的掃過鄧貴破爛不堪的身軀,沒有絲毫的厭惡神色。
有的,隻是平靜。
一時,眾人都看呆了,在這軍營裏,哪裏見過這般清澈的人兒?
一眾大老粗瞬間沸騰了,嘰裏呱啦的討論著。
“這是……新兵吧?”
“瞧那皮膚細的,一看就是個新!”
“以前沒見過啊,你們見過沒,哪個兵種的?”
在眾人好奇的目光中,冷夏極淡定的看著不可置信的曹軍醫,和滿目懷疑的鄧富。
軍醫的馬車在行軍隊伍的最後麵,十萬人的大軍稀稀拉拉的連綿而去,足足有幾裏地,而東方潤和蓮公主這等對她熟悉之人,都在隊伍的最前方,後麵的這些,幾乎全部都是傷兵。那場大戰是在夜間進行,如今她是士兵的打扮,再加上離開之時有慕二偽裝自己,想必沒有人會將她往西衛女皇的身份上想。
她不怕任何人認出來。
鄧富原本想說,你一個新兵蛋子恐怕連血腥都沒見過吧,還截肢?但是一對上她如墨的鳳眸,到嘴邊的話頓時咽了下去,那裏麵仿佛流淌著什麼,沉靜的讓人忽然就鎮定了下來,不由自主的相信她。
他沒了主意。
懷疑的瞅瞅一臉淡定但是年紀輕輕明顯不是軍醫的冷夏,再看看經驗豐富但是直到現在那手還在哆嗦的軍醫,猶豫半天,最後一咬牙一跺腳,謹慎的問了一句:“你能行?”
“不是吧?”
外麵圍觀的將士們,無語的驚問了一句,瞧著鄧富這語氣,明顯是準備相信這新兵了?
冷夏直接無視。
她聳肩道:“我負責動手,曹軍醫指導我怎麼做。”
曹軍醫胡子花白,一雙渾濁的眼睛眯了起來,望向她的目光含著幾分探究,似是想要把她看透一般,半響歎息著搖搖頭,這青年啊,他這活了一把年紀的,竟然什麼都看不出。
此子絕非池中物!
他不再多言,點頭應承了:“先切開皮膚,手法要快準狠,不要有絲毫的猶豫,找到血管切斷並結紮,結紮要快速,不能讓大量的血湧出來,環形切斷肌肉後,再切開骨膜……”
眾人每聽上一句,牙齒就酸上一酸,聽到最後,已經酸的嘶嘶吸氣了。
後麵幾個人扯了扯鄧富,小聲問道:“富哥,你真敢讓他……”
話音戛然而止!
那人猛的捂上嘴巴,瞪大了眼睛看著冷夏,一臉的見了鬼的神色。
就在他問話的這片刻功夫,那長的漂亮好似娘們的新兵蛋子,那在他們這些大老粗的對比下,仿佛一手就能捏死的弱雞,已經飛快的接過了曹軍醫手裏的鋸子,毫不猶豫的對準了鄧貴的胳膊切了下去,快準狠沒有絲毫的顫抖,然後利落的找到血管一鋸子切斷,鮮血似噴泉轟了他滿頭滿臉,他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麵色不變開始麻溜的結紮……
隻這一眨眼的時間,結紮已經結束。
所有的人都大張著嘴,下巴死都合不上,隻覺草不綠了,樹落葉了,蟲死光了,夏天一瞬變成了隆隆寒冬,這懷疑不屑換成了事實近在眼前的驚訝和震驚,隻剩下了滿滿的匪夷所思的佩服。
是的,佩服。
他們隻聽著看著想象著都牙酸腿麻,若不是顧忌著麵子隻差跪地下了,這截肢和上戰場殺敵可不一樣,殺敵隻要兩眼一閉,一刀下去就是一個,沒有任何的過程。可是截肢不同,要認真的仔細的不能有絲毫分心的,緊緊盯著那白骨,那腐肉,那血腥……
更不用說鄧貴的傷簡直令人作嘔,這哪裏是常人能受的住的?
偏偏那新兵蛋子一臉的淡定,從頭到尾眉毛都沒皺過一下,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啊,這太顛覆了!
即便是喝下了麻沸散,在昏迷中的鄧貴都不自覺的嚎叫了起來,那淒慘的聲音讓兄弟鄧富猛的咬住牙,轉過頭去不忍再看,剩下圍觀的將士們臉色又白了幾分,有膽子小的已經遠遠的退了開。
然後他們看見那新兵,終於有了一絲的表情。
他的眉毛皺了皺,一巴掌毫不客氣拍在鄧貴腦袋上,清淡的嗓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閉嘴!”
砰。
眾人栽倒。
沒人性啊沒人性,人家胳膊在你手裏哢嚓哢嚓的鋸著,你還不讓人叫一叫啊喂!
片刻的功夫過去,所有的人都看的呆滯了。
不斷有下巴落地的聲響,清脆的響起,在他們驚恐倒牙的無語中,“咻”的一聲,馬車內一隻灰不溜秋滴著膿水的斷肢飛了出來,落到方才勸說鄧貴的那個人腳邊。
那人驚叫一聲,拄著拐杖“刷”的跳開三米遠,腳傷不藥而愈。
隻見車內的新兵蛋子緩緩的抬起頭,朝著他微微一笑:“留個紀念。”
眾人:“……”
在一片嘔吐聲響中,曹軍醫從震驚中驚醒,看到冷夏已經完成了截肢的工作,急忙帶著手下接上餘下的斷後,剔除腐肉,處理消炎,止血消毒包紮等等。
滿頭滿臉的鮮血黏黏膩膩,她擦去額上冒出的細汗,走到馬車的後麵陰影中,靠著車壁閉目小憩。
這截肢雖不是體力活,但一動作不能停頓,冷夏也覺得虎口微微發麻,原本以為這不過是小兒科,論起殺人來她幹的還少麼,雖然更喜歡割喉刺心等一擊斃命的手段,但是怒氣之下切人胳膊腿兒的事也不是沒幹過,當年欺負了蕭鳳的紮西,就是這少數的倒黴鬼中之一,被她活生生的切成了五部分。
雖說一個是殺,一個是救。
但皆是砍人胳膊腿兒的事,在冷夏看來,總有一些異曲同工之妙的。
更加上她前世的搭檔喬青,就是一個全能的行家,黑客,電子儀器,軍師,外科醫生……除了身手不咋地之外,還真沒見過她不會的。耳濡目染之下,冷夏也見過不少的截肢手術。
沒想到看是一碼事,真的做起來,尤其是在這條件簡陋的古代,竟是累人的很!
尤其是心理和精神的高度集中緊張。
想到這裏,她忽然笑了。
若是前生,怎麼會做這吃力不討好的事,而如今,眼睜睜的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在可以救治的情況下死在自己的眼前,她已經做不到了。
若這裏是戰場,冷夏或許可以毫不猶豫的砍了這人的腦袋,動作幹淨利落,甚至事後不會有任何的內疚愧責,因為那是個你死我亡的地方,他是東楚的戰士,是敵人!
可這裏不是。
下了戰場,他就隻是個百姓,也許以後還是大秦的百姓。
來到這裏六年多的時間,她已經被身邊的人無形的溫暖著改變著,肩上有了責任感這一說,失去了什麼得到了什麼,說不上這種改變好與不好,她卻知道,自己比起從前來,人生充實了許多。
這都是戰北烈的功勞吧……
唇角不自覺的彎了起來,冷夏笑的溫軟,唔,那個男人,也該在回東祈渡的路上了。
砰!
一聲巨響在身前響起,震的整個馬車都晃了三晃。
她掀起眼皮,前麵曹軍醫已經做完了收尾,那鄧貴的一條命算是保住了。
而發出這聲巨響的,便是在她麵前跪著的,一雙虎目“吧嗒吧嗒”掉眼淚,掉的她雞皮疙瘩落了一地的,矮壯漢子鄧富。
這一大老爺們哭的是梨花帶雨,掉淚的眸子迷迷蒙蒙,望著她的目光是含情脈脈……
冷夏眼前一黑,差點一頭栽下去。
這是幹嘛?
終於這大老爺們哭夠了,雙膝向前爬了幾寸,哽咽起誓:“恩人,從今往後,我鄧家兩兄弟的命就是你的了!上刀山下火海,若是眉頭皺一下我是你孫子!”
冷夏真心不想要這孫子。
轉念一想,唇角忽然就翹了起來,她笑眯眯的看著麵前的男人,一臉的鮮血看上去絕對沒有她所想象的那種平易近人,猙獰的一腿兒!
鄧富打了個哆嗦,在這醜了吧唧的笑容中,忽然萌生出了退卻的想法……
就見冷夏滿意的點點頭,伸出血紅血紅的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帕金森綜合症一樣抖動的驚恐中,柔柔道:“說這些幹嘛,以後就是兄弟了。”
鄧富真心不想要這兄弟。
心裏對冷夏的敬意和感激無以複加,不過怎麼看怎麼覺得,麵前這恩人的屁股後麵,正有隻毛茸茸的大尾巴搖來搖去啊……
那種明明將要被陰了,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預感,真心驚悚!
鄧富默默的退去了馬車一角,狗蹲著畫圈圈去了。
“參見公主!”
就在這時,馬車外響起一陣騷動,緊接著有膝蓋跪地的聲音,一聲見禮齊刷刷的清晰傳了進來。
從車簾往外看去,柳眉頓時高高的挑起。
這女人怎麼來了?
外麵在一群跪地的士兵包圍中的,可不正是蓮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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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冷夏迅速躥起。
借著車廂深處陰影的包圍,移動到馬車最後的一個角落,蹲下身子投奔鄧富,默默畫起了圈圈……
在這艱苦簡陋的行軍路上,蓮公主依舊還是那般驚豔,尖尖的下巴倨傲的抬著,一襲曳地白裙纖塵不染,在陽光下美的仿佛一個發光體,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看都沒看四麵的將士一眼,她淡淡道:“都起來吧!”
話落,步履嫋嫋,緩緩的走了過來。
“參見公主,不知公主駕到,老朽有失遠迎。”曹軍醫擦淨滿手的血腥,他在軍中行醫幾十年,年歲又極長,和這皇宮裏的公主基本沒有接觸,說起話來也就少了諂媚和維諾,隻有基本的恭敬。
蓮公主也不在意,將絲滑的衣袖稍稍掀開少許,白皙的手背處,可見幾點燙傷的痕跡。
“本宮來取些燙傷藥。”
曹軍醫眯著眸子察看了番,一邊吩咐助手去取來上好的傷藥,一邊不解的問:“公主這該是……被滾燙的油或水濺傷,這點小傷哪用公主親自跑來,吩咐一聲,老朽讓人送過去就是。”
她淡淡點頭,向前走了兩步。
忽然鼻尖皺了起來,該是聞到車內的異味,捂著口鼻嫌棄的退了回去,剪水雙瞳靜靜掃過車廂裏,她隨口道:“本宮為皇兄做些膳食,不甚燙傷,正巧看到這裏圍滿了人群,就過來瞧瞧,倒是不知怎的這般熱鬧?”
冷夏忍不住想吹個口哨。
美人就是美人,不論是皺鼻子,捂嘴巴,還是滿眼嫌惡之色,皆能做的優雅萬分,讓人連厭惡之心都生不起來。
在這行軍隊伍的最後,除了軍醫傷員,剩下的就是一些打雜的人員,比如每到三餐休息的時刻,軍中將士吃的不過是饅頭餅子之類的幹糧,而東方潤和這女人皆是有自己的小灶的,就在前麵不遠。
冷夏冷笑一聲,和蓮公主打過的交道不多,卻也大致了解她的性子。
四個字:孤高自詡。
如今竟然親自跑來給東方潤下廚,這般放低了姿態,恐怕也是因著婁海的話起了擔憂,畢竟以東方潤的多疑,將話聽進了心裏也不奇怪。
原本以為兩人都不會來到這邊,這會兒竟然這麼近距離的接觸了,她摸了摸鼻子,無語的撇了撇嘴,你一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金枝玉葉,閑著沒事做什麼飯啊!
某個女人自然忘了,當初她和戰北烈去做飯的驚悚情景,連廚房都給炸了!
蓮公主要是比起來,根本小巫見大巫!
她縮在車廂尾處一角,借著陰影外麵倒也看不清什麼,正腹誹的歡實,就聽外麵曹軍醫示意了一下,看向馬車裏已經昏迷的鄧貴,解釋道:“有個極嚴重的傷患,剛剛做了截肢。”
蓮公主輕描淡寫的讚了一句:“軍醫妙手回春。”
冷夏暗叫不好。
果然,曹軍醫立馬搖搖頭。
“倒不是老朽的功勞,大部分還是一個學徒做的,老朽不過指點一二。”臉上謙虛的笑成了一朵菊花,很有幾分與有榮焉,說完轉頭朝後看去,眯著眼睛瞅了半響,終於在陰影中看到了冷夏,招了招手,像是長輩對待自家的子侄:“小淩,過來見過公主。”
冷夏淚流滿麵,你謙虛什麼呢……
循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車廂最後麵有兩個新兵並排蹲著,其中一個緩緩的站了起來,略微低著頭,走上前來問安:“參見公主。”
這身形……
鼻端傳來濃鬱的血腥味,她退後一步,眉毛淺淺的皺起:“抬起頭來。”
小兵抬起頭,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張沾滿了血汙的麵容,五官髒汙看不清晰,隻有一雙鳳眸,似曾相識!
蓮公主大驚失色,瞬間再退!
連連退出馬車三步遠,她謹慎的問喝:“你是哪個編製的?”
這一問,立即將馬車後麵的人,都給驚住,不解的望著這從來優雅的公主,再瞅瞅馬車上那彪悍的新兵蛋子,有些擔心的欲言又止。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冷夏直視著她。
刻意收斂了目中的光華,雙手微微的顫抖著,做出害怕卻死死撐著的模樣,正想著等會兒要是暴露了,後麵的事要怎麼行動,若說危險她是不怕的,在這行軍隊伍裏,十萬大軍並不集中,尤其馬車在最後麵。
甚至可以毫不謙虛的說一句,她若想走……
就沒有人能攔得住!
一時,大軍的後方一片靜默,死一般的沉默沿著馬車蔓延著,連呼吸都仿佛凝滯了起來。
不待她回話,身側的曹軍醫好像明白了什麼。
回憶起她一路上的沉穩自若,方才截肢時的淡定,和這會兒那明顯的緊張害怕……活了這一把年紀,心裏跟明鏡似的通透,先一步疑惑的問:“可是這小子太過髒汙,衝撞了公主?”
“哎……”
曹軍醫歎氣一聲,將她扯到他身後一點,解釋道:“這孩子跟著老朽學徒多年,一直在軍中也不講究什麼規矩禮節,學醫學的都傻了,若是衝撞了公主鳳體,還請公主見諒。”
柳眉幾不可查的一蹙。
冷夏順著做出維維諾諾的樣子,“公……請公主見諒。”
蓮公主明顯一愣,再仔細看了看曹軍醫身後的冷夏,內心頓感羞憤。
方才一誤會這個小兵是那個女人假扮的,心裏的第一個反應竟然就是逃,她不願意承認自己害怕了,可是身體先一步做出了行動,她害怕那個女人,這個認知,讓一向高傲並以那女人為對手的她……
羞憤欲死!
圍觀的將士們都不明白怎麼回事,隻看著蓮公主呆呆的站在原地,臉色一瞬變的通紅,拳頭緊緊的攥了起來,尖長鋒利的指甲戳進掌心,竟然流血了都不自知。
馬車內一個身影衝了出來,砰的一聲跪在她身前,磕頭求情:“公主,小淩一時冒失,小人代他給您賠罪了!”
正是鄧福。
其他人頓時驚醒,紛紛跪了下來。
“公主,小淩隻是無心之過。”
“公主大人大量,還請饒他一命!”
看著這跪了一地的人,聽著耳邊一聲聲的求情,竟然都是為了那小兵,蓮公主心裏的懷疑頓時消失,那女人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短短這幾日,就在軍中混出了這樣的人緣和威望。
她鬆了口氣,暗恨自己草木皆兵。
攥著鮮血淋漓的粉拳,大步轉身,朝著前方離開……
透過曹軍醫,冷夏淡淡的遙望過去,已經走遠的女人背脊挺直,純白的長裙拖曳了一地,無雙風華中,那極快的速度,透露了幾分落荒而逃的窘迫。
唇角一勾,她看向曹軍醫轉過來的眸子,那蒼老渾濁中,透出了幾分恍然大悟。
冷夏真心感激:“多謝。”
他歎著氣搖搖頭:“老朽是為了你今日所做的事。”
按曹軍醫的想法,隻是懷疑冷夏,也許是大秦派來的探子。
如果不是,那麼他出言幫襯幾句,便是救了一人的性命;而如果真的是,那麼他也不悔做了這件事,這幾日的相處本就對冷夏有幾分欣賞,今日更是見他出手救了一人的性命,如果她在軍中另有圖謀,那該是要多低調就有多低調才對,隻要她不出麵做這截肢,也就沒有暴露身份的可能。
而她做了,為了一個鮮活的生命,哪怕承擔著暴露的危險。
隻這一點,就值得他救上一次!
憑著他這大把大把的胡子,曹軍醫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這個青年絕不是大奸大惡之人。
心思一轉,冷夏明白了這個相處了幾日的老人的意思。
她淡淡一笑,回以鄭重的點頭,再次道了聲謝。
若是開始就預料到,救了鄧貴會暴露身份,冷夏卻絕不會做這件事,畢竟她的所作所為牽扯的並不僅僅是自己,還有大秦,還有百姓,她不會為了一個人而影響大局。
她不過是斷定了這裏東方潤和蓮公主都不會來而已,並沒想到會出這樣的意外,所作所為,也隻是力所能及。
和曹軍醫一番明語暗語,冷夏相信自己後麵的一段路,應該都可以肆無忌憚的留在這裏了。
這就叫……
無心插柳柳成蔭吧!
緩緩一笑,她轉向車外的將士:“多謝諸位。”
眾人已經爬了起來,見蓮公主真的走的看不見影子了,才終於鬆了口氣。
若是在從前,他們定然不敢這般求情,不過由於冷夏的一番神女論,將東方潤的威望將到了最低,尤其是這一戰的傷亡慘重,軍中祈求停戰的聲音一聲高過一聲,對於東方潤和蓮公主都或多或少的有了幾分埋怨,和天鬥,能勝麼?
而麵對著他們,也隻剩下了恭,沒有了敬。
將士們擺擺手,除了對她救鄧貴一命的感謝之外,亦是佩服這個麵對血腥眉頭都不皺一下的新兵蛋子,嘻嘻哈哈道:“沒事沒事,你趕緊洗洗去,看看你那張髒兮兮的臉,把公主都給嚇傻了!”
一陣嬉笑,冷夏跳下馬車。
在眾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調侃中,朝著遠處的溪邊走去。
溪水清澈,百草豐茂。
冷夏半蹲著,捧了一彎清水將臉上的汙濁洗了個幹淨,淡淡的粉紅血水順著溪流向遠處化開,偶爾有極小的魚跳出水麵,魚身在日光下閃爍著粼粼光芒,耳邊嘩嘩流動的水聲清脆琳琅,她以袖將臉上的水漬擦幹,伸了個懶腰站了起來。
忽然耳尖微動,她正要轉身的步子一頓。
站定在溪邊,她淡淡問:“事情準備的如何?”
這話像是問在空氣中,突兀的沒有任何的預兆,那被問的人好像也是一愣,片刻後半空中不知是哪裏,有人恭敬的回答:“回王妃,咱們收到了鍾蒼的吩咐,所有王妃需要的咱們都已經準備好。”
這聲音忽遠忽近,似是在每一個地方發出,可見來人內力不淺。
冷夏動作不變,甚至連目光都沒有移開半分,隻定定的望著溪水裏不斷跳出的魚兒,若是從極遠的駐紮營地看過來,也不過以為有個小兵,正在溪邊乘涼罷了。
“狂風三人呢?”
“鍾默給屬下傳來消息,金鱗衛化整為零,從楚海由北向南的各個海岸線,分別運送硫磺回楚,咱們的暗衛堵截了一部分,還有一部分被巡邏水師抓獲,應該還剩下少許幾個,狂風雷鳴閃電便混在其中,昨日已經進入了汴榮。”
“唔。”
她應了一聲,這就是當初吩咐三人所做的事,這麼看來還算順利,也虧著東方潤以自己吸引了她和戰北烈的注意力,同樣的,她和戰北烈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以自己吸引了東方潤的注意力,讓他以為二人全力對付他,另一方麵全力追拿海上的金鱗衛,勢要討回被劫走的硫磺。
自然不會想到,有三個人混在金鱗衛中,堂而皇之的進入了東楚!
甚至可以打入神秘的東楚皇室密衛的——內部!
“身份沒有被揭破?”
那人猶豫了片刻,才糾結道:“暫時應該是沒有的,他們易容成被抓住的三個金鱗衛的樣子,如今在哪裏並不知曉,隻有上岸時留下了暗衛特有的記號。”
她負手而立,再多問了幾句。
終於伸個懶腰,吩咐道:“辛苦了,轉告鍾默,待我去汴榮大概還有半月的時間。”
那暗衛似乎是不解,半天沒有反應,估計在尋思著轉告鍾默這事有什麼意義,畢竟他們在東楚消息靈便,這一路上的行程都了解的很,皆聞小王妃睿智過人,怎麼幹這種多此一舉的事?
不對,一定有深意啊……
某個不知名的暗衛,就在這深意中,想啊想,想啊想,終於想破了腦袋,悟了!
小王妃這是,要轉告給爺啊!
半空中抓耳撓腮招了虱子一樣,發出撲撲簌簌的聲響,終於耳際傳來一聲恍然大悟,冷夏翻個白眼,她的確是想告訴戰北烈的,倒是沒有約好什麼,隻是想著那人應該無時無刻都在擔心著他,所以囑咐間接的鍾默,讓他記得時時傳回去自己的消息。
而此時,她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吸引了。
真心不願意承認,戰北烈的這群暗衛,一個個身手淩厲隱匿專業其他各方麵的能力也強,可這智商……
太他媽寒磣了!
這邊冷夏狠狠的鄙視著,等了半響,那人竟然還沒走。
老長老長的時間過後,一聲糾結的哀怨的疑問,傳了過來:“王妃,你剛才怎麼確定屬下來了?”
某個暗衛,自認自己功夫過人,尤其是麵對毫無內力的小王妃,竟然連怎麼被發現的都不知道,這絕對是他職業生涯上的一次巨大侮辱。
柳眉高高的挑起,冷夏慢悠悠的轉過身,朝著營地晃悠去。
路過一叢叢樹蔭之時,忽然頓住,朝上麵眨眨眼,露出兩排白玉一般的晶亮牙齒,隻一瞬恢複了淡然的神色。
砰!
一聲巨響。
那片樹蔭中栽下一個暗衛,可憐巴巴五體投地。
四下裏看看終於確定沒引起任何的注意之後,欲哭無淚的爬了回去,虧他還自詡內力深厚輕功高絕,小王妃剛剛那一眼,明明白白的告訴他:“我不隻知道你來了,我還知道你在哪。”
瞧瞧人家那淡定,瞧瞧人家那從容,瞧瞧人家那明明彪悍到變態,還絲毫沒有傲嬌的神色。
他這傻不拉幾的行為,叫啥?
自取其辱啊!
某個暗衛自問自答,嘩嘩淌著兩行眼淚,向著那個走遠的纖細身影,飄去一個敬畏崇拜的目光,暗暗握拳,堅決完成偶像交代的任務!
轉告爺,小王妃到達汴榮,大概還有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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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初秋的汴榮又是另一番景象。
沒有了上次冷夏來時的繁花似錦,厚厚的落葉堆積在地麵上,也沒人去清掃,踩在上麵發出沙沙的聲響,被以文治國的東楚才子,認為是文人雅韻,小橋流水上偶爾飄落幾片,便能時不時的在秋季手持折扇的白嫩書生,稱頌著吟上一首悲壯的酸詩,倒也頗有意趣。
自然,這是別人認為的。
要是換了冷夏,隻會翻個大大的白眼,輕叱一聲:“腦子有病。”
而此時,眾人方方進入到汴榮城內。
長龍樣的大軍隊伍邁著劈裏啪啦的雷霆步子,正前方東方潤高騎馬上,一身月白華袍,飛銀繡線,熠熠生輝。身側後方一個馬位,是白裙拖曳的蓮公主,高挺的背脊撫平了絲絲柔弱,多了幾分英姿颯爽。
而這本應是帝王親征,凱旋而歸的陣仗,換來的則是滿大街百姓抗拒的目光。
整個東楚都飄蕩著一種壓抑的氣氛,嗡嗡的小聲議論,在喧鬧的長街上響起,對於站在後方的冷夏耳力,自然聽的清楚之極。
“聽說了沒有,上一場大戰,咱們輸了!”
“這是和神女作對,大秦現在可是有上天保佑!”
“可憐我兒就在軍中,不知道還能不能活著回來啊……”
憤懣有之,歎息有之,悲哀亦有之……
各種各樣的負麵情緒瘋狂的向著大軍掃蕩來,冷夏勾起唇角,看著某個皇帝端坐馬背依舊挺拔的背影,極是戲謔的挑了挑眉。
唔,這算不算是作繭自縛?
身邊一聲疑問傳來:“老大,你笑啥?”
冷夏極不習慣這個叫法,奈何連續半個月的時間都沒糾正過來,這三個實心眼兒的認準了一個事,那就是一個事。
她轉過頭,身邊一側是鄧富鄧貴兩兄弟,比起鄧富的矮矮壯壯,鄧貴絕對是另一個極端,細長細長的瘦竹竿型,和孔雲看上去也不遑多讓,他的傷勢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左臂處空餘大半個袖管,在秋風中飄飄搖搖。
兩人的性格差不多,都是實在漢子。
而另一邊,是她在東楚軍營裏,最早遇見的憨厚青年,張榮。
三雙樸實的眼睛望過來,冷夏翻個白眼,難道要說她正在幸災樂禍,他們皇帝的窘狀麼?
就在這時,前方傳來一陣騷亂,東方潤的座下馬蹄高揚,長嘶高鳴,馬驚的聲音直上九霄!
大軍停了下來,後方的眾人探頭探腦。
隻聽遠遠的傳來一聲淒厲的痛呼:“皇上,草民懇請皇上休戰!”
笑意更濃了,冷夏眯著鳳眸,越過人群遠遠的眺望過去,看了個不亦樂乎。
那是一個年約弱冠的瘦弱青年,在頭頂高高的束了個學士髻,一身儒袍一手折扇,文人才子的標準配備,他跪在地上離著馬蹄不足一步,青澀的麵容上寫滿了固執,大義凜然再次長呼:“為了東楚的江山社稷,為了東楚的百姓,草民懇請皇上休戰!”
喧囂的長街上,一瞬變的靜謐窒息,連空氣中都流動著不安的因素。
每一個人都緊繃著神經,緊緊的注視著分毫不敢偏,暗暗為那青年憂心。
忽然,人群中不知是誰跟著高喊一聲。
“請皇上休戰!”
這聲音極為突兀,卻讓那弱冠青年神色大振,他麻溜的爬起身,纖細的身子在秋風中仿佛隨時能被刮跑,稚嫩的頭顱卻揚的比天高!
已經出現擁護跟隨的人,他也沒了先前的試探性高呼,張口就是誅心之言:“草民請皇上多多三思,莫要罔顧咱們百姓的聲音,執意對大秦開戰!皇上是否要為了滿足稱霸天下的一己私欲,置東楚百姓於水火之中,置江山社稷於分崩離析!東楚千百年來的基業,就因著皇上貪婪的自私的**,將要毀於一旦,皇上,你一意孤行剛愎自用,如今可敢說自己俯仰無愧?”
他挺著胸膛,字字鏗鏘:“上無愧於朗朗青天,下無愧於泱泱百姓?”
這振振有詞的一番話,一字一句刀子一般朝著東方潤的心口射去,他隻是輕笑一聲,馬上的坐姿都沒改變分毫,腦後的青絲跟著悠然的晃了晃,從後方看去,隻那一個背影,寫意盡顯。
“你又是如何認為,朕對大秦開戰,就會置百姓於水火,置江山於分崩?”
見他終於說了第一句話,給予了回應,弱冠青年立馬像是戰鬥雞一樣擺正了神色,理直氣壯:“大秦的烈王妃,可是上天派來的神女,那二十字讖言上明明白白的預示著,神女將會一統四海,天意難違,皇上就是再自恃甚高,也不該妄圖挑釁!”
冷夏淡淡搖了搖頭,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
在這君權至上的古代,這等激進分子……她歎了口氣,已經能預料到他的下場。
青年卻不自知,見東方潤不言不語,神色亢奮的振臂高呼:“停戰!停戰!停戰……”
寂靜的長街上,這極具鼓動性的口號清晰的響徹,開始有百姓小聲的跟著應和,聲音越來越大,開口的人越來越多,那振奮激昂的呐喊仿佛要將這段時間的憋屈,一股腦的發泄出去,漸漸變成一股風暴……瘋狂席卷!
“停戰!”
“停戰!”
“停戰……”
軍中的將士,不少人的臉上呈現出讚同,自然也有少許的人露出憤憤之色,比如說在東方潤之後的蓮公主,她在馬上轉頭四處看著,臉色已經漲的通紅。
雖然看不清東方潤的臉色,不過想來也不會有什麼變化,還是那般溫潤,唇角含著淡淡的笑容,狹長的眸子,應該冰寒的徹底,空濛如霧又殺氣氤氳!
冷夏在後方暗暗思忖,忽然一愣……
原來不知不覺間,在一次次爾虞我詐的對峙中,她竟了解這個對手至深!
果然,在一片震耳欲聾的呐喊聲中,在弱冠青年已經興奮的紅光滿麵的神色中,一聲溫潤的嗓音,似早春新生的清茶,悠然輕緩,卻毫無例外的飄蕩入了每一個人的耳畔。
“妖言惑眾,午門斬首!”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所有高聲呐喊的百姓,張開的口形都僵住,那振聾發聵的聲音仿佛突然被掐住了脖子,沒有絲毫預兆的瞬間消失,隻餘下一聲聲的回音轟轟回蕩……
弱冠青年一屁股坐到地上。
他臉白如紙,顫抖的如篩子一般,還在極力的鎮定著神色,高高的仰著頭顱:“斬……斬首……我犯了什麼罪?你……不怕東楚萬千才子的口誅筆伐麼!”
東楚以文治國,刑罰並不苛刻,言論也極為自由。
如此養成了這滿城街的一幹酸儒們,有事沒事吟吟詩作作對,操著一口之乎者也談論談論天下大勢,也正是因為這樣,當初在酒樓裏那二十讖言,最先從東楚流傳了出來,若是別國的百姓得知這樣的晴天霹靂,沒有哪個敢當眾高談闊論,偷著摸著聚上一堆說上兩句,都要提心吊膽。
而汴榮這聞名天下的“文人之都”,亦是一把雙刃劍,上位者以才子冠絕天下為傲,同時也為之頭疼,這些吃飽了沒事幹的才子們,每天就盯著上位者的功過了,一丁點的行差踏錯,都會讓他們雙目振奮,眉目飛揚。
或口沫橫飛,或遊龍筆走……
東楚的這些白麵書生們,也許上陣打仗並不在行,甚至連街頭打個群架都不是對方的一招之合,但是論起非議君主的膽子,那絕對是一個頂倆!
口誅筆伐,一點也不誇張!
所以此時,弱冠青年雖說害怕,卻不怎麼相信東方潤敢殺他的。
斬首已經算是這個國度最為森嚴的重刑,他不過吆喝了兩聲心裏話,竟然就斬首……難道真的不怕東楚所有的才子一躍而起,每天變著花樣的在茶館說書,一連三百六十五天不帶重樣的唾罵他麼?
想到這裏,弱冠青年又有了膽氣。
他剛站起身,眼前白影一閃,東方潤身後飛快的衝出一人,瞬間將他撂倒在地!
還不待他反應過來,那人手中已經出現了一枚令牌,他大喝一聲:“大秦的探子!你是奸細!”
黑色半掌大小的令牌高舉過頭頂,暴露在所有百姓的視線下,暗沉的材質在陽光的反射下,出現了三個金色的大字,鮮豔耀目。
烈王府!
青年驚恐的張開口,一聲解釋的嘶吼還沒傳出……
血濺當場!
砰砰連續兩聲巨響,此時顯得那麼清晰,青年的腦袋飛起和身體先後砸落地麵,在地上留下道彎月痕的血泊,猩猩點點,染赤了所有人的眼睛。
這情勢急轉的一幕,讓滿街的百姓一愣一愣。
東方潤自馬上緩緩的轉頭,沿著整條長街四下裏掃過一遍,溫和的嗓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大秦派遣了諸多奸細潛入我楚,意欲挑起我東楚內亂,讓我們尚未發兵就已經自亂陣腳,其行可恥,其心可誅!但是……朕相信,我東楚子民,眼是亮的,心是明的,斷不會受到奸人蠱惑,無論神女說是妖言抑或神語,隻要我們萬眾齊心,相信不會有人能撼動我東楚半分!”
“這東楚,這天下……是朕的,也是你們的!”
一番大義凜然的瞎話,冷夏聽在耳裏,笑在唇邊,那微微翹起的弧度,不知是譏是讚。
好一個東方潤!
打一巴掌給一個甜棗的手段,運用的是淋漓盡致,這人幾年不見,玩弄人心的伎倆更高一籌了,瞧瞧這信手拈來圓融自如的做派,豈是尋常人比的了的?
方才那種情勢,他是殺也不是,不殺也不是……
而這一招栽贓,既以雷霆之勢威懾了百姓,又給了自己一個優雅的台階,我說他是大秦的探子,他就是,不是也得是!
更何況,還證據確鑿呢。
不論百姓是否相信,接下來的日子,這汴榮城內的流言蜚語,估計可以停歇一陣子了,她的一招神女讓東方潤無招可接,沒想到這人幹脆不接,以最為鐵血的方式,將它壓下去!
而最後這瞎話說的,更是高端。
一口一個“我們”,從頭到尾和百姓站在一條線,字字句句誠懇真摯,分析著分析戳大秦一下,戳完了再退回來繼續誠懇。
這一剛一柔,即便百姓的心中埋下了懷疑的種子,此刻也已經被震懾住,甚至後麵如果再有此種情況,他們還會不自覺的想一想,是否真的是大秦的奸細,在東楚挑撥離間,煽動他們。
高,實在是高!
看到這裏,冷夏已經完全的失去了興致,心裏多了抹淡淡的悲涼。
她大步走上前,身後三個跟班嗖嗖跟上,在大軍的隊伍中穿梭著,越過一列列的士兵,停在中後方一個小頭目的跟前兒,低聲說了幾句話,告假。
小頭目看向前麵遠遠的,腿夾馬腹,正要再次啟程的東方潤,終於一咬牙一跺腳,答應放她偷偷離開。
臨著走了,又囑咐了一句:“皇上這日應是先回宮裏,什麼時候去軍營還不曉得,應是差不了個兩三日,你們早些回來,別給老子惹麻煩!”
冷夏一邊穿出大軍,一邊隨意的揮揮手。
大軍從北門進城,穿過西門去往西郊海軍衙門,東方潤則是先回皇宮,就像他說的,這一兩日的時間,總是有的。
而這半個月的路途,足夠她在東楚的軍營裏,小範圍的混了一個好人緣,本身她就是個沒有編製的人員,即便不在若是沒有人特意查問,也發現不了,若是回去就更好辦,隨便叫個熟悉的人做個憑證,輕而易舉。
更何況此時,她的身邊,還有三個正規的東楚士兵。
冷夏帶著三人,門兒清的拐進一條巷子。
後方忽然有人白著臉轉身幹嘔,一聲幹嘔將所有怔住的百姓喚醒,有人尖叫一聲蹬蹬退後,有人一屁股癱倒在了地上,有人捂著腦袋不停顫抖,他們也說不出此刻心中的感覺,到底是因為這砍頭的場麵太過突然,還是方才跟著呐喊的人竟是別國奸細,或者心中在暗暗懷疑他們君王的栽贓嫁禍……
說不清,這些真真假假沒人說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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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回春堂。
在全城百姓都聚集到汴榮正街上的時候,回春堂內顯得一片冷清,兩個十四五歲的藥童拎著蒼蠅拍,漫天揮舞著初秋季節本也沒有的蒼蠅,再裏麵隱約可見紗簾後一個老郎中,正仰頭倚著靠背,兩腳搭在診脈的桌子上,呼呼大睡的天昏地暗。
冷夏方一進門,藥童頓時眼睛亮了。
蹬蹬兩步衝出來,一人站在一邊,點頭哈腰的詢問:“軍爺,什麼病?”
冷夏瞧著他們亮晶晶的眼睛,忽然就覺得,如果她說沒病,真是太沒人性了!
於是,沒人性的某個女人,揚眉,微笑,依舊回:“沒病。”
一個藥童翻個白眼,小小聲飛快的嘟囔著:“沒病上藥房這是腦子有病吧腦子有病也是病得治!”說完轉個身繼續揮蒼蠅去了,另一個不信邪的盯著她看了半響,鄭重囑咐:“軍爺,可不能諱疾忌醫啊!”
那架勢,仿佛她沒病也要給整出點病來。
身邊的鄧富扯扯她袖子,嘰嘰咕咕湊上來:“老大,這就是你以前學徒的藥房?這裏的人……”
他指指腦子,不言而喻,還沒見過這麼神神叨叨的藥童,好像人不生點病給他們點事幹,那大罪簡直堪比宰了他們媳婦幹了他們爹媽。
再者,還有見到當兵的,是這態度的?
“吆喝,怎麼說話哪!”藥童大喝一聲,眼中刷刷放光,一把丟掉蒼蠅拍,擼起袖子就衝了上來,一副“他媽的老子閑了這麼久終於有不怕死的上門來被老子揍了”的神情。
自然,這是冷夏看出來的,而在身後那三人看來,這藥童細胳膊細腿兒的,簡直找死。
鄧富虎軀一震,呼哧呼哧喘著大氣,粗壯的胳膊已經掄的滾圓砸了過去,自從參了軍以後,但凡出來誰人看見這身軍服,不得點頭哈阿諛奉承著,現在的醫館,咋變的這麼橫了!
就在這矮壯軍爺和瘦弱藥童,即將親密接觸的一瞬……
他們的身上,出現了兩隻白皙的手。
一隻抵著藥童的腦門,一隻捏住鄧富的手腕,這柔柔弱弱的兩隻小手,竟是含著力拔千鈞的氣勢,讓兩人離著毫厘之差,再也動不了分毫!
藥童的眼睛變了。
鄧富的臉色變了。
回春堂內的另一個藥童,亦是呼的一下站了起來,身上的氣息緩緩上升,擺出最佳的攻擊準備,哪裏還有進門時那撒潑打諢的模樣,而後麵跟著的鄧貴和張榮,也感覺出了幾分詭異的氣氛,連呼吸都放緩了幾分。
他們都不是傻子,將不解的懷疑的謹慎的目光,齊齊投向了冷夏。
高手!
冷夏悠然鬆開手,看向倆神色凝重的藥童,早在進門她就發現這兩人氣息綿長下盤穩健步子卻輕盈,明顯不是什麼普通的人物,不由得,她再次歎氣一聲,咋戰北烈的暗衛,一個個都這二百五德行呢……
敗筆啊敗筆!
一邊歎息著,嫌棄的瞥了倆藥童一眼,一邊在他們謹慎的注視下,大搖大擺的拉了張椅子坐下,翹起二郎腿吩咐:“把鍾默給我找來。”
兩人一愣,能說出這名字,已經足以可見,這是自己人。
忽然,想起了前幾日他們沉穩淡定少言寡語的師傅,難得開聲吩咐的一句話:“別怪師傅沒提醒你們,若是有個極彪悍的女人,或者也可能是男人來這裏,若是你們招待不好,以後就去青龍寺喂海龜吧……”
當時他們的注意力,隻放在了海龜,青龍寺那隻巨大的海龜,雖然被認為是神跡沒人敢不敬,依然被供奉在了神台上,不過每一個東楚人的心裏,估計都恨不得把它給燉了!
丫殼上寫啥不好,寫個四海歸一,先給了東楚一希望,再一盆冷水潑下來。
太賤了!
這極大的希望之後,得到的不是失望,而是絕望。
而此時,他們頓時想起了那句話的重點:彪悍!
兩人琢磨著這個詞,看著這輕飄飄製住其中一人,然後即便知道這是暗衛的總部,後院裏說不準就有幾十個人的情況下,依然大爺一樣坐了下來的新兵,這會兒正不客氣的給自己倒了杯茶,勉勉強強喝了一口還嫌棄的一皺眉,吩咐起他們來跟使喚奴才似的。
媽的!
彪悍,沒跑了!
倆人頓時咧開大嘴,露出何止八顆白的晃眼的牙齒,那變臉跟變天似的,一瞬又恢複了開始的不著調,狗腿道:“官爺,稍等,稍等,小的這就去。”
那人“咻”的去了,另一人更是“咻咻咻”在醫館內移動著,把目瞪口呆的鄧富三人,給一人拉到了一把椅子上,端茶倒水好不體貼,那標準的微笑看的三人下巴砰砰落地。
藥童極自覺的,給他們合上下巴,拿著蒼蠅拍扇著涼風,笑眯眯問:“官爺,還熱不?”
啪!
一巴掌拍在腦門上,冷夏無語的磨了磨牙,丟人,丟人啊!
還是鍾默比較淡定,緩緩的走出來目不斜視,直接無視了他兩個虎了吧唧的徒弟,沉穩的麵容上五官平平,一身氣質顯得少許古板,他走到冷夏近前,二話不說行了一個大禮,恭敬道:“屬下參見王妃!”
砰砰砰砰砰!
這次是五個下巴一起砸下去。
兩個藥童怎麼也沒想到,這個竟然就是所有暗衛口中,那被封為偶像的小王妃,那個五國中流傳在所有人的口裏的神話。
而鄧富三人,就更是想不到了,即便方才看到冷夏的身手,他們已經懷疑了她的身份,可是給他們二十個膽子,也不敢往大秦烈王妃,西衛女皇,神女的身份上靠啊!
三人的臉可謂變幻迅速,由驚恐到不敢置信再到敬佩膜拜外加嘴角抽搐。
這這這……
西衛女皇不是跟著大秦的戰船走了麼?
竟然就混在他們的軍營裏,和他們一路同行半月之久,忽悠的一軍營的人稱兄道弟……
這消息,簡直比女皇是男人還要驚悚啊!
瞧著不可置信望過來的目光,冷夏摸摸鼻子,無語的想著,如今的西衛女皇可不就是個男人麼,慕大神醫假扮的。
一瞬的時間,三人的神色變的複雜無比,眸子裏有抗拒有擔憂也有幾分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