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1)(1 / 2)

第一章1 (1)

我們上自修課的時候,校長(指法國公立男子中學校長。)走進來了,他後麵跟著一個沒有穿校服的新生和一個抱著一張大課桌的校工。正在打瞌睡的學生都被驚醒了,每個人都站起來,好像在用功中受到驚擾一樣。校長做了個手勢,叫我們坐下,然後轉過身去對學監(負責看管學生,尤其是在自修時間。)低聲說:“羅歇先生,我把這名學生托付給你。先讓他進五年級(相當於我國初中的班級。)。如果他的功課和操行都令人滿意,再按照他的年齡升到高班。”

這名新生站在門後麵的牆角裏,大家幾乎無法看到他。他是一個鄉下孩子,大約十五歲,個兒比我們當中誰都高。頭發沿著前額剪得整整齊齊,就像鄉村教堂裏唱詩班的孩子。他的神情規規矩矩,但是又顯得十分局促不安。雖然他肩膀不寬,他穿的黑鈕扣綠呢上裝在袖窿部分可能緊得他不舒服。從他的袖飾的縫中可以看見他裸露慣了的紅紅的手腕。淺黃色的褲子給背帶吊得太高,露出了穿藍襪子的小腿。他穿了一雙很結實的皮鞋,鞋底釘了釘子,鞋油卻擦得不亮。我們開始背誦課文。他聚精會神地聽著,仿佛聽講道(指天主教堂內的講道。)一樣專心,連腿也不敢交叉起來,胳膊肘也不敢支起。到兩點鍾鈴響了,學監不得不提醒他,要他排在我們的隊伍裏。

我們有個習慣,在進教室的時候,把我們的帽子丟在地上,然後兩隻手可以隨便做點兒什麼。我們一跨進教室門,就得把帽子從長凳底下扔過去,讓它們碰到牆,揚起好多塵土,這成了老規矩。可是,也許是他沒有注意到這種做法,或許是他不敢照著做。禱告結束以後,這個新生依舊把他的鴨舌帽放在膝蓋上。這是一頂混合式的帽子,在它上麵能看到毛皮高帽、波蘭式軍帽、圓筒帽、水獺皮鴨舌帽和棉布便帽的各自的特點,總之是一種可憐的東西,它那默不作聲的醜陋模樣,像傻子的臉那樣,顯出高深莫測的表情。它的形狀像隻蛋,給裏麵的鯨魚骨撐得鼓起來。帽口繞著三道邊,接著是彼此交錯的菱形的絲絨和兔子皮,一條紅帶子在當中隔開,再上麵成了口袋似的東西,最後是一塊多邊形紙板,上麵蓋著飾帶錯綜的繡品,從那裏垂下一根過於細的帶子,帶子末端吊著一個金線織成的小十字形流蘇。帽子是新的,帽簷在發亮。

“站起來。”教師說。他站了起來。他的鴨舌帽掉到地上。全班同學都笑了。他彎腰拾起帽子。旁邊的一個學生用胳膊肘一捅,帽子又掉下去了,他隻好又拾了一次。

“把你的頭盔拿開吧。”教師說,他是一個挺風趣的人。學生們哈哈大笑,可憐的孩子非常窘,不知道是應該把他的鴨舌帽拿在手上,還是扔在地上,或者是戴在頭上。他又坐下來,把帽子放在膝蓋上。

“站起來,”教師又說話了,“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這個新生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說了一個名字。

“再說一遍!”

大家聽到的還是含含混混的聲音,於是全課堂又是一片笑聲。

“說大聲點!”教師喊道,“說大聲點!”

於是這個新生下了最大的決心,張開大口,好像叫喊似的,用盡力氣喊出這樣幾個字:“夏包法利。”

教室裏立刻響起了一陣吵嚷聲,越來越響,還夾雜著尖銳的叫聲,有的人號叫,有的人學狗叫,有的人跺腳,有的人反複地喊:“夏包法利!夏包法利!”。接著,吵嚷聲漸漸變成零星的叫聲,好不容易才靜了下來,可是,不知什麼時候,它又突然在一排長凳上響起來,同時在這裏那裏冒出壓住的笑聲,像沒有燃完的爆竹。由於教師宣布要罰做大批作業,課堂的秩序漸漸恢複了。教師叫新生再說一遍他的名字,拚讀出來,重說一次,最後才弄清楚他的名字是夏爾?包法利。他立刻命令這可憐的小家夥坐在講台前麵專給懶學生坐的長凳上。他站起來,不過在離開座位以前,顯得有點猶猶豫豫。

“你在找什麼?”教師問。

“我的鴨……”新生膽怯地說,他的不安的眼睛向四周探望。

“全班每個人罰抄五百行詩!”一個怒氣衝衝地聲音叫道,好像Quos ego(古羅馬詩人維吉爾在他的史詩《埃涅阿斯紀》中寫到海神發怒,說一聲Quos ego(我要……),海上風暴就立即消失。)一樣,止住了一場新的風暴。“安靜!”惱怒的教師從他的窄邊軟帽裏麵抽出手帕揩前額上的汗,繼續大聲說了一句:“至於你,新生,你給我抄二十遍動詞ridiculus sum(拉丁文,“我可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