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他聲音顫抖地說:“她有點像你。”
包法利夫人轉過頭去,不讓他看見她嘴唇上的微笑,她感覺到它難以抑製,已經露出來了。
“我常給你寫信,”他又說,“寫好我又撕碎了。”
她沒有回答。他繼續說下去:“我有時候想,也許機緣來了會把你帶到我身邊來。我相信會在一些街角上認出是你。看到出租馬車的車門飄動著像是你的披肩,你的頭巾,我就跟在車子後麵跑……”
她好像打定了主意讓他說,不打斷他。她交叉起雙臂,低下頭,凝視著她拖鞋上的玫瑰花結,不時地在緞鞋裏輕輕動一動腳趾。這時候她歎了一口氣:“像我這樣苦苦地過著一種毫無意義的生活,是不是十分可悲?假使我們的痛苦能對什麼人有用,那麼,想到是在作出犧牲,還會感到安慰!”
他開始讚揚美德、責任和默默的奉獻精神。他自己就急迫地想為人獻身,可是卻不能實現。
“我多麼想進濟貧院做一名修女。”她說。
“天啊!”他跟著說,“男人可無法擔任這些神聖的任務,我在任何地方都看不到一種職業……也許除非是做醫生……”
愛瑪微微聳了聳肩膀,打斷了他的話,如同訴苦似地說她生了病,差點死掉,多麼遺憾!否則她現在就不會覺得痛苦了。萊昂立刻說人渴望“墳墓裏的寧靜”。有一天晚上,他甚至寫了一份遺囑,關照說把他的屍體用她送給他的那條有絲絨條紋的漂亮壓腳被裹起來。因為他們原來都希望這樣,所以彼此都製造出一種理想,解釋他們過去的生活。語言是一台滾軋機,總在拉長感情。可是聽到他亂編的關於壓腳被的話後,她問道:“這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
他遲疑了一下。
“因為我太愛你了!”
萊昂慶幸自己越過了這道難關,他偷偷地觀察她臉上的表情。那就像一陣風吹散烏雲後的天空。遮暗她的藍眼睛的憂愁和顧慮好像消失了。她變得容光煥發。他等待著。她終於回答說:“我一直料到了這一點……”
他們都用一句話概括了那段遙遠的生活,現在他們談起當時的許多瑣碎的事情,快樂和憂愁。他們回憶鐵線蓮綠廊,她穿的那一件件裙袍,她的臥室裏的家具,她住的整座房子。
“我們的可憐的仙人掌怎麼樣了?”
“去年冬天被凍死了。”
“唉!你知道我是多麼想念它們嗎?我常常像以前那樣看到它們,夏天的早晨,太陽照在百葉窗上……我看見你的兩條裸露的胳膊在花中間動來動去。”
“可憐的朋友!”她一麵說一麵把手伸給他。萊昂急忙把嘴唇貼上去。接著,他用力地吸了一口氣說:“在那個時候,你對我來說,是我說不清楚的不可思議的力量,它征服了我的生命。舉例說,有一次我去你家裏。不過你肯定記不起來了,對吧?”
“不,我記得,”她說,“你說下去。”
“你在樓下的客廳裏,正準備出門,站在最後一級梯級上。你還戴了一頂有小藍花的帽子,你並沒有請我和你一起走,我卻不由自主地跟著你走了。然而,每一分鍾,我越來越認識到我在幹蠢事,我依舊在你身旁走著,不敢離得你太近,也不願意離開你。你走進了一家店鋪,我就在街上待著,我從窗玻璃向裏望見你脫下手套,在櫃台上數錢。後來你去拉杜瓦什夫人家的門鈴,有人替你開了門,我像一個白癡一樣待在那扇沉重的大門外麵,你一進去它就關起來了。”
這些事情重新出現,仿佛使包法利夫人的生活範圍擴大了,形成了無邊無際的感情的領域,任她回憶。她半閉著眼睛,不時地低聲說:“對,是這樣!……是這樣!……是這樣……”
他們聽到博瓦辛區各處的鍾都響起了八點,這個區有許多寄宿學校、教堂和沒人住的大邸宅。他們不再說話,他們在對視的時候,感覺到頭腦裏有輕輕的響聲,好像彼此都從凝視的眼珠裏發出了有聲音的東西。他們拉住了手,過去,未來,回憶,夢想,全都在這種醉人的甜蜜中交織到了一起。牆上的夜色濃起來了,隻有四張版畫一半給黑暗遮住,可是它們濃濃的顏色還發著光亮。這些畫版上畫的是《奈斯爾之塔》(《誇斯爾這塔》是法國作家大仲馬與人合作1832年寫的一部劇本。)的四個場麵,下麵有西班牙文和法文的說明文字。從向下拉的窗子望出去,能看見在尖尖的屋頂中間露出的一角漆黑的天空。她站起來,點亮了在五鬥櫥上的兩支蠟燭後,又回來坐下。